第2章 布兰(1 / 2)

晨色清冷,带着一丝寂寥,隐然暗示夏日将尽。为数二十人的队伍于破晓时分启程,布兰策马置身其间,满心焦虑又兴奋难耐。这次他年纪总算够大,可与父兄同往刑场,一观国王律法的执行。这是夏天的第九年,布兰七岁。

死囚已被领至丘陵地中的小庄园,罗柏认为他是个效忠“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野人。布兰想起老奶妈在火炉边说过的故事,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说野人生性凶残蛮横,个个是贩卖奴隶、杀人放火的偷盗之徒。他们与巨人族、食尸鬼狼狈为奸,趁黑夜诱拐童女,还以磨亮的兽角啜饮鲜血。他们的女人则相传在远古的“长夜”里与异鬼媾合,繁衍半人半鬼的恐怖后代。

然而眼前这老人削瘦枯槁,比罗柏高不了多少,手脚紧缚身后,静待国王律法发落。他在酷寒中因冻疮失去了双耳和一根手指。而他全身漆黑的衣服,与守夜人弟兄们的制服没有两样,只不过衣衫褴褛,疮脓四溢。

人马的气息在清晨的冷空气里交织成蒸腾的雪白雾网,父亲下令将墙边的人犯松绑,拖到队伍前面。罗柏和琼恩挺直背脊,昂然跨坐鞍背;布兰骑着小马停在两人中间,努力想表现出七岁孩童所没有的成熟气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微风吹过庄园门,众人头顶飘扬着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旗帜,白底灰色的冰原奔狼。

父亲神情肃穆地骑在马上,满头棕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他修剪整齐的胡子里冒出几缕白丝,看起来比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老些。这天他的灰色眼瞳严厉无情,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会在风雪夜端坐炉前,娓娓细述远古英雄纪元和森林之子故事的人。他已摘下慈父的容颜,戴上临冬城主史塔克公爵的面具,布兰心想。

清晨的寒意里,布兰听到有人问了些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然而事后他却想不起来究竟说过哪些话。总之最后父亲下了命令,两名卫士便把那衣衫褴褛的人拖到空地中央的铁树木桩前,将头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头上。艾德史塔克公爵下马,他的养子席恩葛雷乔伊立刻递上宝剑。剑名“寒冰”,身宽过掌,立起来比罗柏还高。剑刃乃是用瓦雷利亚钢锻造而成,受过法术加持,颜色暗如黑烟。世上没有别的东西比瓦雷利亚钢更锐利。

父亲脱下手套,交给侍卫队长乔里凯索,然后双手擎剑,朗声说道:“以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劳勃一世之名,我,临冬城公爵与北境守护,史塔克家族的艾德,在此宣判你死刑。”语毕,他将巨剑高举过头。

布兰的异母哥哥琼恩雪诺凑过来。“握紧缰绳,别让马儿乱动。还有,千万别扭头,不然父亲会知道。”

于是布兰紧握缰绳,没让小马乱动,也没有把头转开。

父亲巨剑一挥,利落地砍下死囚首级。鲜血溅洒在雪地上,殷红一如葡萄美酿夏日红。队伍中一匹马嘶声跃起,差点就要发狂乱跑。布兰目不转睛地直视血迹,只见树干旁的白雪饥渴地啜饮鲜血,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染成暗红。

人头翻过树根,滚至葛雷乔伊脚边。席恩是个身形精瘦、肤色黝黑的十九岁青年,对任何事物都兴致勃勃。此刻他咧嘴一笑,扬脚踢开人头。

“混账东西。”琼恩低声咒道,并刻意放低声音不让葛雷乔伊听见。他伸手搭住布兰肩膀,布兰也转头看着私生子哥哥。“你做得很好。”琼恩神情庄重地告诉他。琼恩今年十四岁,观看行刑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冷风已停,暖阳高照,但返回临冬城的漫漫长路却似乎愈加寒冷。布兰与兄长们并骑,远远走在队伍前方,他胯下小马气喘吁吁方能跟上兄长坐骑的迅捷步伐。

“这逃兵死得挺勇敢。”罗柏说。高大壮硕的他每天都在成长,他承袭了母亲的白皙肤色、红褐头发,以及徒利家族的蓝色眼眸。“不管怎么说,好歹他有点勇气。”

“不对,”琼恩静静地说,“那不算勇气。史塔克,这家伙正是因为恐惧而死的,你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琼恩的灰色眼瞳深得近乎墨黑,但世间少有事物能逃过他的观察。他与罗柏同年,两人容貌却大相径庭:罗柏肌肉发达,皮肤白皙,强壮而动作迅速;琼恩则是体格精瘦,肤色沉黑,举止优雅而敏捷。

罗柏不以为然。“叫异鬼把他眼睛挖了罢,”他咒道,“他总算是死得壮烈。怎么样,比赛谁先到桥边”

“一言为定。”琼恩语毕两脚一夹马肚,纵骑飞奔。罗柏咒骂几句后也追了上去,两人沿路向前急驰。罗柏又叫又笑,琼恩则凝神专注。马蹄在两人身后溅起一片翻飞雪雨。

布兰没有跟上去,他的小马没这般能耐。他方才见到了死囚的眼睛,现在陷入沉思。没过多久,罗柏的笑声渐远,林间归于寂静。

太过专注的他,丝毫没注意到跟进的队伍已赶上自己,直到父亲骑马赶到身边,语带关切地问:“布兰,你还好吧”

“父亲大人,我很好。”布兰应答。他抬头仰望父亲,父亲穿着毛皮斗篷和皮革护甲,骑在雄骏战马上如巨人般笼罩住他。“罗柏说刚才那个人死得很勇敢,琼恩却说他死的时候很害怕。”

“你自己怎么想呢”他的父亲问。

布兰寻思片刻后反问:“人在恐惧的时候还能勇敢吗”

“人唯有恐惧的时候方能勇敢。”父亲告诉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他”

“因为他是野人,”布兰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绑架女人,然后把她们卖给异鬼。”

父亲微笑道:“老奶妈又跟你说故事了。那人其实是个逃兵,背弃了守夜人的誓言。世间最危险的人莫过于此,因为他们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恶向胆边生,再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干得出来。不过你会错了意,我不是问你他为什么要死,而是我为何要亲自行刑。”

布兰想不出答案。“我只知道劳勃国王有个刽子手。”他不太确定地说。

“他确实是由王家刽子手代劳,执行国王律法,”父亲承认,“在他之前的坦格利安诸王也是如此。但我们遵循古老的传统,史塔克家人体内仍流有先民的血液,我们相信判决死刑的人必须亲自动手。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应该注视他的双眼,聆听他的临终遗言。倘若做不到这点,那么或许他罪不至死。”

“布兰,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罗柏的封臣,为你哥哥和国王治理属于自己的领地,届时你也必须执掌律法。当那天来临时,你绝不可以杀戮为乐,亦不能逃避责任。统治者若是躲在幕后,付钱给刽子手执行,很快就会忘记死亡为何物。”

这时琼恩出现在他们前面的坡顶,挥手朝下大喊:“父亲大人,布兰,快来看看罗柏找到了什么”语毕他又消失在丘陵后方。

乔里赶上前来,“大人,出事了吗”

“那还用说,”父亲大人答道,“来罢,我们去看看我那调皮的儿子又闯了什么祸。”他策马狂奔,乔里、布兰以及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他们在桥北河畔找到罗柏,琼恩仍在马上。这个月来,晚夏的积雪沉厚,此刻罗柏就站在及膝深的雪中,披风后敞,阳光在他发际闪耀。他怀里抱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和琼恩两人兴奋地窃窃私语。

队伍骑马小心地穿过河水留下的诸多浮物,寻找隐藏于其下的崎岖地面。乔里凯索和席恩葛雷乔伊最先赶到男孩身边。葛雷乔伊原本正有说有笑,紧接着布兰却听他倒抽一口气。“诸神在上”他惊叫起来伸手拔剑,一边挣扎着稳住坐骑。

乔里的佩剑已然出鞘,“罗柏,离那东西远点”他刚叫出声,坐骑便已前蹄高举,人立空中。

罗柏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这时他嘻嘻笑着抬起头。“她伤不了你的,”他说,“乔里,她已经死啦。”

布兰满心好奇,焦躁不安,一心只想教鞍下小马再跑快点,但父亲却要他在桥边下马,徒步前往。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

等他到来,琼恩、乔里和席恩葛雷乔伊都已下马。“七层地狱啊,这是什么鬼东西”葛雷乔伊喃喃道。

“狼。”罗柏告诉他。

“胡说,”葛雷乔伊反驳,“狼哪有这么大的”

布兰的心怦怦狂跳,他推开一堆齐腰的浮物,奔至兄长身旁。

一个巨大的暗黝身形半掩在血渍斑驳的雪堆里,绵软而无生息。蓬松的灰绒毛已经结冰,腐朽气息紧附其间,就像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布兰隐约瞥见它无神的眼窝里爬满蛆虫,咧开的嘴内满是黄牙,但真正吓住他的是这只狼的体形,它竟比他的小马还大,是他父亲最大的猎犬身躯的两倍。

“我没骗你,”琼恩正色道,“这是冰原狼,他们比其他狼都要大。”

席恩葛雷乔伊说:“可两百年来,绝境长城以南没人见过冰原狼。”

“眼前不就是一头”琼恩回答。

布兰努力从面前的怪物身上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罗柏怀里抱着的东西。他高兴得叫了一声,随即靠过去。那幼狼只是团灰黑毛球,双眼仍未张开。它盲目地往罗柏胸膛磨蹭,在他的皮护甲上寻找奶头,发出哀伤的低吟。布兰有些犹豫地探出手,“没关系,”罗柏告诉他,“你可以摸摸看。”

布兰非常紧张,飞快碰了小狼一下,听到琼恩的声音,便转过头。“瞧,这只是给你的。”他的私生子哥哥把第二头幼狼放进他怀里。“总共有五只呢。”布兰在雪地里坐下,把小狼温软的皮毛贴近自己脸颊。

gu903();“经过了这么多年,冰原狼突然重现人间,”马房总管胡伦喃喃道,“这种事我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