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林谷的日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玫瑰色和金黄色。凯特琳史塔克双手搁在窗外雕饰华丽的栏杆上,凝望着逐渐散溢的光辉。黎明爬过田野和森林,世界在她脚下由漆黑转为靛青,再变成茵绿。幽魂般的水冲出山脊,开始它们腾涌直落巨人之枪的漫长旅程,阿莱莎之泪上白雾激荡。凯特琳隐约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
阿莱莎艾林生前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兄弟和儿女惨遭杀害,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于是诸神谕令,死后她将泪流不止,直到流下的泪水浇灌至峡谷平原的黑色沃野,因为她所爱的人们都葬在那里。阿莱莎已经死了六千年,然而至今没有一滴河水流到谷底。凯特琳不禁揣测,等自己死后,她的泪水又会变成多大的瀑布。“还有什么消息”她说。
“弑君者正在集结军队,”身后的房间里,罗德利克爵士回答,“您哥哥信上说他派人去凯岩城,要求泰温大人表明意图,但至今没有回应。艾德慕已命凡斯大人和派柏大人把守住金牙城下的隘口,他向您发誓,决不放弃徒利家族的每一寸土地,若兰尼斯特敢来进犯,就用他们的血来浇灌。”
凯特琳移开视线,不再观看日出。朝阳再美,也难以振奋她的心绪。想到一日之始如此美丽,却注定将以惨剧收场,她愈发感慨造物者的残酷。“艾德慕派了人也发了誓,”她说,“但他不是奔流城公爵。我父亲大人有消息吗”
“夫人,信上没提到霍斯特大人。”罗德利克爵士捻捻胡须。他养伤期间,胡子又重新色白如雪,林立如丛。现在的他,模样与从前几无二致了。
“父亲若非病重,绝不会把奔流城的防务交给艾德慕。”她忧心忡忡地说,“鸟儿捎信来的时候,你应该立刻叫醒我才对。”
“柯蒙学士告诉我,您妹妹想让您好好休息。”
“应该叫醒我。”她坚持。
“学士他还说,您妹妹准备在比武之后再和您谈。”
“这么说来,她真打算把这出闹剧演下去”凯特琳皱眉,“那侏儒拿她当笛子吹,她自己还蒙在鼓里。罗德利克爵士,无论今天早上结果如何,我们都该动身了。我的职责是在临冬城陪伴儿子们。假如你体力还撑得住,我这就请莱莎派人护送我们到海鸥镇,我们从那里搭船回去。”
“又要坐船”罗德利克脸色发青,但还是忍耐住没有发抖。“夫人,就照您吩咐。”
凯特琳唤来莱莎派给她差遣的仆人,老骑士则候在门外。她一边更衣,一边想着如果赶在决斗开始前与妹妹谈谈,或许能让对方改变心意。莱莎行事全依心情而定,偏偏她的个性又阴晴不定。凯特琳所认识的,昔日奔流城那位羞怯少女,已经长成了时而傲慢,时而忧惧,又或残忍,甚至空幻不切实际,粗心大意、怯懦怕事、好大喜功的妇人,最糟糕的是她还变化无常。
当初她那阴狠的狱吏连走带爬,跑来告诉她们提利昂兰尼斯特有意认罪时,凯特琳便力劝莱莎私下会审侏儒,然而妹妹非得在峡谷贵族面前大肆炫耀一番不可,结果竟演变至此
“兰尼斯特是我的犯人,”他们步上高塔楼梯,朝鹰巢城冰冷苍白的大厅走去时,她这么对罗德利克爵士说。凯特琳穿了一件朴素的灰羊毛外衣,系上一条镀银的腰带。“我妹妹不能忘记这点。”
他们在莱莎居所外遇见叔叔怒气冲冲地冲出来。“这群傻瓜过节呢,你去凑热闹干吗”布林登爵士斥道,“本来我想叫你甩你妹妹两个耳光,把她打清醒,可这没用,你只会打痛自己的手。”
“有只鸟儿从奔流城过来,”凯特琳开口,“艾德慕写信”
“孩子,我知道,”布林登斗篷上的黑鱼,乃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装饰的东西。“我从柯蒙师傅那儿听到了消息。我请你妹妹拨给我一千精兵,火速驰援奔流城,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她说叔叔,鹰巢城的守军少不了一个,更别提一千,再说你是血门骑士,理应留守于此。”他身后敞开的大门内传出一阵充满稚气的笑声,叔叔沉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好吧,反正我告诉她大可再找个新的血门骑士。无论是不是黑鱼,我到底是徒利家的人。今天傍晚我就回奔流城。”
凯特琳难掩惊讶之情。“就你一个人你我都很清楚一个人走山路根本就是找死。正好罗德利克爵士和我也准备回临冬城去。叔叔,跟我们一道走吧,那一千精兵我来给。奔流城绝不会孤军作战。”
布林登沉吟半晌,然后唐突地点点头。“那就这样。虽然是绕远路,但我抵达的机会却也比较大。我在下面等你。”说完他大跨步离去,披风在背后飘荡。
凯特琳与罗德利克爵士交换了个眼色,接着穿过大门,朝那一片高亢尖锐,却又焦虑不安的孩童的嬉笑声走去。
莱莎的居所位于一座小花园之上,花园呈圆圈状,白色高塔环绕四周。花园的泥土和青草上种植着蓝色花朵,当初工匠的原意是要栽培神木林,然而鹰巢城立基于山巅坚硬的磐石之上,无论自艾林谷运来多少沃壤,依旧不能让鱼梁木在此生根茁长。于是历任公爵改种草坪,并在花朵繁茂的矮树丛间放置雕像。两位决斗者与提利昂兰尼斯特的性命,便将在此交付天上诸神,做出最后决断。
莱莎刚梳洗完毕,换了身奶油色的天鹅绒外衣,乳白的颈项间戴了一串青玉和月长石,这时正在露天阳台上主持集会。该处视野恰好可将决斗过程尽收眼底,莱莎身边围满了随从、骑士以及大小领主。其中大部分人依旧怀着希望,想娶她睡她,然后与她并肩统治艾林谷。但就凯特琳这些天来在鹰巢城所见判断,他们的希望不大。
劳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座位下方搭了个木台,眼前有个穿着蓝白弄臣服的驼背木偶师,正操纵两个木头骑士相互砍杀,逗得鹰巢城公爵咯咯直笑,不停鼓掌。阳台上摆了一罐罐浓乳酪,以及一篮篮黑莓,宾客们正手拿雕花银杯,啜饮一种掺了橙香的甜葡萄酒。傻瓜过节,难怪布林登这么说。
阳台上,杭特伯爵说了个笑话,引得莱莎开怀大笑,然后她又从林恩科布瑞爵士的匕首上咬过一颗黑莓。众位追求者中,便数他俩最得莱莎欢心至少,今天的情形是如此。若问凯特琳他们谁比较不适合,她还真无从答起。伊恩杭特的年纪比琼恩艾林更大,害了痛风,走起路来有些跛,膝下还有三个争吵不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贪婪。林恩爵士则是另一番荒唐相,他苗条英俊,是古老而衰败的科布瑞家族的继承人,但他性好虚荣,脾气暴躁,行事又不加思考有人更谣传,他对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出了名的没兴趣。
莱莎远远望见凯特琳,立即起身热情拥抱,还在她颊上印下湿湿一吻。“早上天气可真好,你说是不是天上诸神都在对我们微笑呢。亲爱的姐姐,快尝尝这酒,这是杭特大人特意从他自家酒窖里送来的。”
“谢谢,不用了。莱莎,我要跟你谈谈。”
“等下再说。”妹妹刚出口保证,就转身准备离开。
“现在就谈。”凯特琳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引来旁人转头观望。“莱莎,你不能这样胡闹下去。小恶魔活着才有价值,死了就只能喂乌鸦。若是他的代理骑士打赢”
“夫人,我看没这可能。”杭特伯爵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拍拍她肩膀,向她保证。“瓦狄斯爵士武艺超群,三两下便可把那佣兵解决掉。”
“大人,你就这么有把握”凯特琳冷冷地说,“我可不敢说。”她在山路上亲眼见识过波隆的身手,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绝非偶然。他行动灵敏宛如猎豹,那柄丑陋的剑更仿佛与他手臂合为一体。
莱莎的追求者们纷纷聚集过来,如同围绕花朵的蜜蜂。“女人家哪懂这种事”莫顿韦伍德爵士道,“亲爱的夫人,瓦狄斯爵士乃堂堂骑士。至于那家伙嘛,呵,他那种人骨子里都是懦夫。打仗的时候,几千个聚在一起,还管点用,可叫他一对一与人单打独斗,谅他没这能耐。”
“就算是这样,”凯特琳硬装出来的礼貌口吻,连自己都受不了,“敢问侏儒死了对我们有何好处只要我们把他丢下山崖,您觉得詹姆会在乎我们有没有事先举行审判吗”
“干脆把他脑袋砍了,”林恩科布瑞爵士提议,“再把首级送给弑君者,当做给他的警告。”
莱莎不耐烦地甩甩及腰的红棕长发。“劳勃大人想要看他飞,”她的语气仿佛在为这场争执画下句点。“要怪也只能怪小恶魔自己,当初要求比武审判的也是他。”
“即使莱莎夫人想拒绝,也无法在兼顾礼数的前提下办到。”杭特伯爵语气沉重地发言。
凯特琳不理睬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妹妹。“容我提醒你,提利昂兰尼斯特是我的犯人。”
“让我也提醒你,侏儒谋害的是我丈夫”她提高音量。“他毒害了国王的首相,让我宝贝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现在我要他付出代价”莱莎旋身,裙裾跟着飞扬,她昂首阔步地走到阳台的一边。林恩爵士、莫顿爵士和其他追求者冷冰冰地点头致意,跟在她身后离去。
“您认为真的是他干的吗”只剩他们俩后,罗德利克爵士悄声问她。“谋害琼恩大人的事,是真的吗小恶魔始终否认,坚决否认”
“我相信谋害艾林大人的是兰尼斯特家的人,”凯特琳回答,“但究竟是提利昂,还是詹姆爵士,抑或王后,甚至三人都有份,我就不敢说了。”当初莱莎送到临冬城的信上指称瑟曦为凶手,而现在她似乎又认定提利昂才是真凶这难道因为侏儒近在眼前,王后却在好几百里格以外的南方,安全地躲在红堡高墙之后凯特琳不禁希望自己当初在没拆信之前,就先把它烧掉。
罗德利克爵士捻捻胡须。“若用毒药,那么的确有可能是侏儒下的手,或者瑟曦。夫人,我无意冒犯,但人们不都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吗至于弑君者,呃我对此人无甚好感,但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太喜欢看自己那把黄金宝剑染血了。夫人,真的是用毒药”
凯特琳有些不安地皱皱眉:“不然还有什么能造成自然死亡的假象”身后,劳勃公爵眼见一个傀儡骑士把另外一个砍成两半,撒了一地红木屑,开心得兴奋尖叫。她瞄了外甥一眼,不禁叹气。“那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除非让他离开母亲身边一段时间,否则他永远不会有统治的能力。”
“他的先父也有同感。”身旁有个声音接口。她转过头,看见手拿酒杯的柯蒙学士。“事实上,他原本打算送这孩子去龙石岛做养子,您知道唉,我这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的喉结在松垂的学士锁链下方焦虑地起伏。“恐怕我喝多了杭特大人的好酒。流血之事总教我紧张”
“学士,你一定是弄错了,”凯特琳道,“是凯岩城,不是龙石岛,而且还是首相死后,未经我妹妹同意安排的。”
学士的头猛地一抖,配上他长得出奇的脖子,看起来活像个木偶。“不,请您原谅,夫人,这是琼恩大人他自己”
他们下方铃声大作。贵族和侍女都不约而同放下手边的事,走到栏杆旁边。台下,两名身着天蓝色披风的卫兵领着提利昂兰尼斯特出来。鹰巢城的臃肿修士伴他走到花园中央的石像旁。那是一座用带纹理的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正在哭泣的女人,无疑便是阿莱莎。
“小坏蛋来了,”劳勃公爵咯咯笑道,“妈咪,我可以让他飞了吗我想看他飞。”
“再等一等,小宝贝。”莱莎向他保证。
“先审判,”林恩科布瑞爵士慢条斯理地说,“再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