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琼恩轻声唤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积灰和腐朽纸张的味道。在他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书架,顶端没入黑暗,架上堆满了皮面装订的书册,以及一箱一箱的古老卷轴。在房间某处有一盏油灯,微弱的黄光从书堆中渗透出来。这里到处都是老旧纸张,为防万一,琼恩吹熄了手中蜡烛,跟随灯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狭窄过道里穿梭。他一身黑衣、一头黑发、一张长脸,一双灰眼,仿佛是黑暗中的阴影。他连双手都戴着黑色鼹鼠皮手套:右手是因为灼伤未愈,左手则是因为手套戴一边显得很可笑。
山姆威尔塔利弓着背,坐在一张嵌进石墙壁龛里的桌子边。光线便是来源于悬挂在他头顶的一盏油灯。他听见琼恩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你整晚都在这儿”
“啊”山姆似乎很惊讶。
“你没来和我们吃早餐,你的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雷斯特认为山姆弃营逃跑,但琼恩不相信。当逃兵总还需要一点勇气,而山姆是连那点勇气也没有的。
“已经早上了吗在这下面没法知道时间。”
“山姆,你真是傻得可爱。”琼恩道,“我跟你保证,等我们只有又冷又硬的地面可睡,你就会想念床的感觉了。”
山姆打个呵欠。“伊蒙师傅派我下地窖来帮司令大人找地图,我没想到琼恩,你看这些书,从没见过这么多有好几千本呢”
他环顾四周。“临冬城的藏书室也有百来本书。找到地图了吗”
“有啊有啊,”山姆挥舞他肥如香肠的手指,指着面前桌上散乱的书籍和卷轴。“起码有十几种。”他展开一张羊皮纸,“这上面的墨水虽然已经褪色,但你还是可以看出绘图者标示的野人聚落,还有一本书我放哪儿了刚刚还在读。”他推开几张卷轴,找出一本积满灰尘、封皮腐烂的书。“就是这本,”他语带虔敬地说,“一个姓雷德温的游骑兵写的,讲述的是他从影子塔一路到冰封海岸的凄凉岬的旅行经过。上面虽然没有日期,但他提到北境之王多伦史塔克,所以这一定是在征服战争以前完成的。琼恩,他们和巨人作战呢雷德温甚至和森林之子有过贸易往来,这些全记在书里面。”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翻页,“你看,他画了地图”
“山姆,或许你也可以把我们这次巡逻的经过写下来。”
他本意是鼓励,却说错了话,山姆此刻最不需要别人提醒的就是从明天起他们将面对的命运。他随手翻动一些卷轴:“地图还很多,如果给我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不过我有办法把一切都整理妥当,我知道我能行,但那得花上好多时间唉,说真的,起码要好些年才行。”
“恐怕莫尔蒙没法等那么久,”琼恩从箱子里抽出一束卷轴,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展开的时候,卷轴竟有一小角从他指间剥落。“你瞧,这张快碎了。”他看着褪色的字迹皱眉。
“轻一点。”山姆绕过桌子,从他手中接过卷轴,像是对待受伤动物似的捧着。“重要的书籍记录在需要时常被誊抄。这里最老的书说不定被抄过五六十次呢。”
“哎,可这张没什么好抄的。二十三桶盐渍鳕鱼,十八罐鱼油,一桶腌”
“这是张货物清单,”山姆说,“或是买卖的收据。”
“谁管六百年前的人吃多少鳕鱼啊”琼恩不禁纳闷。
“我就会,”山姆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放回原本的箱子,“从账目里,你可以学到很多,真的,我不骗你。比方说,你可以从中得知当时守夜人军团有多少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吃些什么东西”
“他们吃的还不就是食物”琼恩道,“他们的生活和我们有什么两样”
“那你可就错了,琼恩,这里处处是宝藏哪。”
“你说是就是吧。”琼恩半信半疑。所谓的“宝藏”,应该是指黄金、白银和珠宝,决非灰尘、蜘蛛和腐烂皮革吧
“我是说真的”胖子激动得冲口而出。他年纪比琼恩大,依法已经成年,可他怎么看都还像个孩子。“我找到鱼梁木上人面的绘画,一本关于森林之子语言的专著还有连学城都没有的作品,比如古瓦雷利亚流传下来的卷轴,千年之前的学士所做的季节变化记录”
“书又不会跑,等我们回来再看也不迟嘛。”
“那也要我们回得来”
“熊老这次挑的两百个弟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是游骑兵,况且断掌科林还会从影子塔带一百弟兄来跟我们会合。就算待在角陵你父亲大人的城堡里,也不会比这更安全了。”
山姆威尔塔利勉强挤出一丝哀伤的笑容。“我在父亲的城堡里本来也不怎么安全。”
诸神对人的种种残酷捉弄,莫不以此为甚,琼恩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参加这次长征的派普和陶德必须留守黑城堡,需要面对鬼影森林的,却是山姆威尔塔利。他是个自承懦弱的人,肥胖无比,胆子奇小,骑马舞剑样样不行。可熊老打算随军携带两笼信鸦,以便沿途将讯息送回城堡,而伊蒙学士双眼已盲,身子又太过孱弱,无法与他们同行,只好由他的事务官代替。“山姆,我们需要你照顾信鸦,我自己也需要你帮忙照着葛兰,确保他小心一点。”
山姆的下巴抖了抖。“又不是只有我能照顾信鸦,换你或葛兰也行,这事谁都做得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可以教你怎么弄,你也识字,帮莫尔蒙大人写信不会比我差。”
“我是熊老的事务官,我得跟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坐骑,帮他搭帐篷,没时间照顾鸟儿的。山姆,你发过誓,已经是守夜人的一员了。”
“守夜人不该害怕,对不对”
“我们谁不害怕呢要有人不怕,那他一定是傻子。”过去这两年来,有太多游骑兵下落不明,其中也包括琼恩的叔叔班扬史塔克。他们在森林里找到叔叔的两名手下,均惨遭杀害,尸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复生。琼恩一想起这事,灼伤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至今他依旧会在梦中看到尸鬼奥瑟,看到那双燃烧的蓝眼和黑冷的双手,但这些可不能对山姆提起。“我父亲对我说过,不必为恐惧而羞耻,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走吧,我帮你拿地图。”
山姆怏怏不乐地点点头。书架摆放得非常紧密,彼此间隔很窄,仅容一人通行。走出地窖,便来到被弟兄们称为“虫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虫道位于地下,连接着黑城堡的堡垒和塔楼。夏日之际,除了老鼠横行,鲜少有人使用虫道,可到冬天就大不一样。当积雪深达五十尺,夹杂冰霜的北风呼啸而至时,联系黑城堡各处的唯有这些通道。
那样的日子就快到了吧,他们爬出地窖时,琼恩想着。他已经在伊蒙学士那儿亲眼目睹了报告夏日终结的使节一只来自学城、通体雪白,和白灵一样沉静的信鸦。他在童年时代见识过冬天的景象,不过大家都说那个冬天既非苦寒,更不漫长。这次可不一样,他打骨子里感觉得到。
等他们登上级级陡峭石梯,走回地面,山姆已经像铁匠的风箱一样气喘吁吁。迎面一阵劲风,吹得琼恩的斗篷噼啪作响。白灵趴在谷仓的篱笆墙下睡觉,当琼恩走近,它便一跃而起,跟在他们身后,毛茸茸的白尾巴竖得笔直。
山姆眯眼朝长城望去。城墙巍然耸立,俨然如一座七百尺的冰封绝壁。琼恩时而觉得长城似有生命,自有其心绪变换。冰壁的颜色随着光线移动而改变,有时是河流冻结的深蓝,有时是堆积陈雪的灰白,若有流云蔽日,则又黯淡下来,成了凹凸山石的浅灰。长城向东西两面延伸,直至视线尽头,其庞然之势,使得墙下的木造堡垒和石砌塔楼都显得微不足道。它,就是世界的尽头。
而我们却要越墙北进。
晨空中飘着几朵浅灰薄云,但在云层之外,依旧可见那淡红的线条。黑衣弟兄们把这颗天际的流浪星叫作“莫尔蒙的火炬”,半开玩笑地说这一定是天上诸神特地送来,指引老人穿越鬼影森林的。
“这彗星好亮,白天都看得见。”山姆举起一叠书遮眼。
“别管彗星了,熊老要的是地图。”
白灵跑到前面。少了去鼹鼠村妓院挖宝醉酒的游骑兵,早晨的黑城堡显得十分空旷。连葛兰都去了。派普、霍德和陶德为庆祝葛兰初次出任务,决定付钱买女人帮他完成初次。琼恩和山姆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对山姆而言,妓女和鬼影森林是差不多同样可怕的东西,琼恩则没那个念头。“你们要怎样随便,”他对陶德说,“我可是发过誓的。”
经过圣堂时,他听见里面传来高声吟唱的圣歌。战争来临前夕,有人想干妓女,有人想求神灵,琼恩不知道之后哪边会比较满意,只是圣堂和妓院一样对他没有吸引力。他所信仰的诸神以荒野为宗庙,那里的鱼梁木伸展着苍白如骨的枝干。七神在长城外没有力量,他心想,但我的神却等着我呢。
兵器库外,安德鲁塔斯爵士正在操练昨晚刚到的新兵。人是康威带来的,他和尤伦等人一样,行走七国各地,专司为长城守军招募人手。这群人中包括一个拄木杖的灰胡子老头,两个看起来像兄弟的金发男孩,一个脂粉味重的青年,身穿脏污的缎子外衣,还有一个衣着破烂、有只木头假腿的人,以及一个自以为厉害、不住傻笑的愚汉安德鲁爵士正在矫正他的错误想法。跟前任教头艾里沙索恩爵士相比,安德鲁温和了许多,不过被他操练下来,照样浑身带伤。一见有人挨打,山姆就皱起眉头。琼恩雪诺倒是很专注地看他们过招。
“雪诺,你觉得他们如何”唐纳诺伊站在兵器库门边,上身赤裸,围着一条皮围裙,左手的断肢也裸露在外。虽然诺伊大腹便便,胸膛宽阔,鼻子扁塌,下巴长满黑须,委实不怎么好看,但琼恩见到他却很高兴,因为事实证明,武器师傅是个好朋友。
“他们一身夏天的味道,”琼恩一边说,一边看着安德鲁爵士朝对手冲锋,将其撞翻在地。“康威从哪儿找来这些人”
“海鸥镇附近某个领主的地牢里,”铁匠回答,“一个强盗,一个理发匠,一个乞丐,两个孤儿,还有个小男妓。我们得靠这种货色来守护王国。”
“他们能行,”琼恩朝山姆会心一笑,“我们不也一样”
诺伊把他拉近。“你哥哥的事,听说了没”
“昨晚听说的。”康威和那群新兵把新闻带来北方,昨晚全大厅谈论的都是这个。琼恩还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罗柏当了国王那个从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可哺育我们的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奶水,所以如今罗柏会用镶珠宝的酒杯啜饮夏日红,而我会跪在某条不知名的小溪边,吮吸捧起的融雪。
“罗柏一定能当个好国王。”他虔诚地说。
“是吗”铁匠直勾勾地盯着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对劳勃也是这么期望。”
“听说他的战锤就是你打的。”琼恩想起来。
“没错,我曾是他的手下,拜拉席恩家族的部属,风息堡的铁匠和武器师傅,直到我少了这条胳膊。我还记得史蒂芬大人被大海卷走前的音容笑貌,他那三个儿子打从出生命名起,我就看着他们长大。我告诉你劳勃戴上那顶王冠后,整个人就变了。有些人生来就该打仗,和剑一样,若把它们挂起来,只等着生锈吧。”
“他那两个弟弟呢”琼恩问。
武器匠沉吟片刻。“如果说劳勃是真钢,那史坦尼斯就是纯铁,又黑又硬又坚强,却也容易损坏,和铁一样,弯曲之前就会先断掉。至于蓝礼嘛,他像是闪闪发光的亮铜,看起来漂亮,实际却不值几个钱。”
罗柏又是何种金属呢琼恩不敢问。诺伊从前是拜拉席恩家的人,恐怕他认为乔佛里才是合法的国王,罗柏则是叛徒一个吧。在守夜人的弟兄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决不能对这种事做深入讨论。长城守军来自七国各地,不论一个人发过多少誓,旧爱和亲情终究难以泯灭这点琼恩自己便深有体会。就连山姆也有困惑:他的家族宣誓效忠高庭,而高庭的提利尔公爵如今支持蓝礼。所以最好别多谈这些,守夜人军团是不偏不倚的。“莫尔蒙大人等着我们呢。”琼恩说。
“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快去找熊老吧。”诺伊拍拍他肩膀,微笑道,“雪诺,从明天开始,愿诸神与你们同在,把你叔叔给我找回来,听到了没”
“嗯,一定”琼恩向他保证。
居所被烧后,莫尔蒙总司令便改驻国王塔。琼恩把白灵留在门口的守卫处。“又要爬楼梯,”他们一边上楼,山姆一边抱怨,“我最讨厌楼梯。”
“哎,好在森林里没有楼梯。”
gu903();他们刚进书房,便被乌鸦一眼发现。“雪诺”它厉声叫道。莫尔蒙原本正在谈话,“你们花的时间可不少,”他推开桌上吃剩的早餐,清出空间。“放这里,我等会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