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提利昂(1 / 2)

他被陈旧铁门链发出的嘎吱声吵醒。

“谁”他嘶声叫道。虽然声音生硬嘶哑,但他至少能说话了。提利昂仍旧发着高烧,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睡了多久他太虚弱,虚弱得不像话。“谁”他再次叫喊,试图大声一些。火炬的光芒从敞开的大门外溢入,但在卧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是床边一根快燃尽的蜡烛。

一团黑影缓缓向他走来,他不禁浑身颤抖。这里是梅葛楼,每个下人都是太后的爪牙,这名来访者多半是瑟曦派出,前来完成曼登爵士未竟的任务。

对方踱进烛光范围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侏儒苍白的脸庞,咯咯笑道:“刮胡子不专心,对吧”

提利昂摸向那道巨大的伤痕,从左眼直到下巴,穿过残缺的鼻子。还没长出新皮的肉向外翻卷着,手感暖暖的。“好一把可怕的大剃刀,真的。”

波隆炭黑的头发刚刚洗过,笔直地梳在脑后。他穿着柔软的高筒靴、锃亮的皮衣、镶小银片的宽腰带和淡绿丝绒斗篷,暗灰色羊毛上装上用亮绿丝线绣着一条燃烧的锁链。

“你上哪儿去了”提利昂质问对方,“从我送信给你到现在多半有两个星期了。”

“只有四天,”佣兵道,“况且我来过两次,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才没死,没那么容易屈从于我亲爱的老姐。”也许不该说得这样大声,但提利昂懒得在意,他打心眼里清楚瑟曦是操纵曼登爵士的幕后黑手。“你胸前的破玩意儿是什么”

波隆咧嘴一笑:“是什么我的骑士纹章呗。烟灰底色上一条着火的绿锁链。蒙你父亲大人所赐,我如今成了黑水的波隆爵士,小恶魔,你可别忘了我的身份。”

提利昂用手撑着羽毛绒床垫,向后蠕动几寸,把头枕起来。“你才不要忘了,骑士身份是谁许下的”他一点也不喜欢“蒙你父亲大人所赐”这句话。泰温公爵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前脚把自己儿子从首相塔里扔出来,后脚便颁布册封,这是给所有人看的信息。“我丢了半个鼻子,你却当上骑士,诸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酸溜溜地感叹,“我父亲亲自册封你的”

“那怎么可能我们这些从绞盘塔幸存的人被交给总主教和御林铁卫们打点,先抹油,后拍肩。妈的,只有三个白骑士活下来主持仪式,花了整整半天。”

“我只知道曼登爵士阵亡。”实际上,这可恶的杂种正打算割我喉咙,却被波德推进了河里。“还有谁死了”

“猎狗。”波隆说,“他其实没死,逃了。听金袍子说,他临阵脱逃,而你代他率队出击。”

这可不算我的好主意。皱眉时,结疤的肌肉紧绷绷的,他招手示意波隆找椅子坐下。“亲爱的老姐把我当蘑菇,扔在这漆黑的地方喂我狗屎吃。波德倒是个好孩子,可他舌头打的结比凯岩城还大,况且我对他说的情况一半都不信。我叫他去找杰斯林爵士,他竟回报说他死了”

“死的哪里才止他一个咧,守军少说也折了几千。”波隆坐下来。

“他怎么死的”提利昂忙问,突然恶心起来。

“战斗正酣时,你姐姐忽命凯特布莱克们把国王接回红堡反正我是这样听说的。金袍军看到国王离去,自觉已遭抛弃,这时铁手挡在他们前面,命令他们坚守岗位。大家都承认拜瓦特做得很好,他们几乎就要在他的激励下回头了,不料斜刺里飞来一箭,正中铁手颈项。中箭后的他看起来不那么可怕,所以被人们从马上拖下来,当场格杀。”

瑟曦欠我的又一笔债。“我外甥,”他说,“乔佛里,他可有遇险”

“不比别人多,实际上比大多数人都少。”

“他受到什么伤害没有带过战伤弄脏头发撞到脚趾裂开指甲”

“毫发无伤。”

“那瑟曦怎能这么干我明明警告过她,一旦国王离开便会出现这种状况。告诉我,现在金袍军由谁指挥”

“你父亲大人把职位赏给了手下某位西境人,一个叫亚当马尔布兰的骑士。”

多数情形下,金袍子们都会抵制外地人的领导,但亚当马尔布兰爵士真是个英明的选择。和詹姆一样,他是那种人们愿意心甘情愿追随的人。我失去了都城守备队。“我派波德去找过夏嘎,可他就是找不着。”

“怪不得他,御林那么大,其实石鸦部还在林子里,夏嘎似乎喜欢上了那儿。提魅率灼人部回家了,满载着战后从史坦尼斯大营中抢到的东西。倒是齐拉带着十来个黑耳部民在某天早上返回了临河门,却被你父亲手下的红袍卫士赶走,城里的人在旁欢呼着向他们泼粪。”

忘恩负义。黑耳部曾为了他们浴血奋战。看来当我吃了药,无助地躺在床上发梦时,我的血亲骨肉们把我的爪牙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我叫你来,首先是想让你去找我老姐。既然她的宝贝儿子在战斗中平安无事,那她就不需要人质了。她发过誓,会放了爱拉雅雅”

“不用劳烦我,她已经放人了。八九天以前放的,在鞭打之后。”

提利昂用力提提身子,无视那突如其来的肩膀刺痛。“鞭打”

“他们把她拴在庭院中央的柱子上折磨,然后把血淋淋的裸女推出堡门。”

她正在学识字呢提利昂狂乱地想。横贯脸颊的伤疤越绷越紧,他脑海里则是关不住的狂怒。没错,爱拉雅雅只是个妓女,但她甜美勇敢,比他见过的所有贵妇人心地都要纯洁。提利昂没碰过她,她只是雪伊的伪装,可由于他考虑不周,竟让她为演戏付出了惨重代价。“我向老姐保证过,爱拉雅雅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在托曼身上重演,”他大声回忆道,觉得自己快要吐了,“我该如何来报复一个年仅八岁的男孩”可我不做的话,瑟曦就是赢家。

“托曼并不在你手里。”波隆直率地说,“得知铁手丧命后,太后立刻派出凯特布莱克们去讨回托曼,罗斯比那儿的人没一个有胆说不。”

又一次打击,不过也算一点安慰,必须承认,他喜欢托曼。“这些凯特布莱克怎么回事按理说该是我们的人,”他烦躁不安地提醒波隆。

“从前是,当时我能付给他们两倍于太后方面的酬劳。如今她涨价了。大战后,和我一样,奥斯尼和奥斯佛利都当上骑士。诸神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人见他们上过战场。”

我的雇工背叛了我,我的朋友蒙受着灾难和耻辱,而我却一动不动地在这儿腐烂,提利昂心想,我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该死的战争,胜利的滋味就是这样的吗“听说蓝礼的鬼魂显灵,打败了史坦尼斯,有这么回事”

波隆浅浅一笑。“在绞盘塔上,我只看见旗帜散落战场,敌人纷纷弃械逃亡,可那些待在食堂或妓院没出门的家伙却活灵活现地吹嘘着蓝礼公爵杀了这个打败那个。其实事实本身不难理解,史坦尼斯麾下军队中大部分人从前追随过蓝礼,所以一当看见有人身穿熟悉的亮绿铠甲出现便纷纷倒戈。”

他苦苦经营的一切、惊心动魄的出击、船桥上的血战,连脸也被砍成两半,到头来,竟为一个死人所埋没如果蓝礼真死了的话。他还想知道别的事,“史坦尼斯如何逃走的”

“他手下的里斯舰队泊在海湾内,在你的铁索后面。眼见战事不妙,他们便靠到岸边,尽可能地装走士兵。据说,到最后敌人互相践踏、格杀着抢夺上船位置。”

“罗柏史塔克呢在这期间,他有何举动”

“他手下的狼仔烧杀抢掠,一路打到暮谷城。你父亲刚分兵给塔利伯爵,命他北上平叛。我本想跟去,据说他不仅作战英勇,分配战利品也十分慷慨。”

失去波隆的思虑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不。你必须留下来,这是你职责所在,你是首相的侍卫队长。”

“你不是首相了,”波隆尖刻地提醒他,“你父亲才是。妈的,他有自己的卫队。”

“你为我雇的那些人呢”

“有很多在绞盘塔战死,剩下的人和你叔叔凯冯爵士结账之后,便被赶了出去。”

“他可真好心,临走还记得还钱。”提利昂酸溜溜地说,“这么说来,你对金子也没兴趣啰”

“不他妈的像。”

“好,”提利昂说,“很好,我这儿还需要你。你有曼登穆尔爵士的消息吗”

波隆笑道:“他妈的给活活淹死了。”

“我欠他一笔巨债,不知该怎么偿还。”他摸摸脸上的伤疤,“说真的,我对此人了解不多。”

“他是个死鱼眼的白袍。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的底细,”提利昂道,“从头到尾。”其实他想要的是曼登爵士为瑟曦效力的证据,但不敢直说。在红堡里,人人都得学会管住嘴巴,因为墙里面不仅有老鼠,还有会说话的小小鸟和蜘蛛。“扶我起来,”他说,一边竭力撑着,“该去见父亲了,再不露面可不行。”

“他铁定会夸你变漂亮了。”波隆嘲弄道。

“算啦,我的脸本就这样,如今还掉了半个鼻子我们还是说说漂亮人儿吧,玛格丽提利尔抵达君临了没”

“没有,还在途中,但整个城市业已为她陷入了疯狂。你知道吗提利尔家从高庭运来整车整车的食物,以她的名义散发给人民。每天都有数百辆马车进城。君临的大街小巷里,提利尔的人招摇过市,只要胸前缝着细小的金玫瑰,就不用为喝酒买单。有丈夫的女人、没丈夫的寡妇,还有妓女,所有女的都为这些绣着金玫瑰的黄毛小子而迷乱。”

他们向我吐唾沫,却给提利尔送酒喝。提利昂从床上滑下来,腿脚摇晃,天旋地转,他慌忙抓住波隆的手臂,差点跌个狗吃屎。“波德”他叫道,“波德瑞克派恩七层地狱,你在哪儿”疼痛像只无牙的狗噬咬着他。提利昂痛恨虚弱,尤其痛恨自己的虚弱。这让他感到羞耻,羞耻让他愤怒。“波德,滚到这里来”

男孩飞奔而至。他看见提利昂紧倚着波隆的胳膊站了起来,顿时张口结舌。“大人。您起来了。是否您是您是要酒吗安眠酒要我去叫学士他说您必须待在这儿。我的意思是,待在床上。”

“我已经在床上待得太久,把干净衣服给我。”

“衣服”

为啥这孩子在战斗中头脑清醒、手脚灵活,可其他时间总是一团糟,提利昂无法理解。“衣服是用来穿的东西,”他解释,“外套,上衣,马裤,袜子。拿给我。替我穿上。我才能离开这该死的牢房。”

合三人之力,他才穿好衣服。虽然脸上的伤十分可怕,但伤筋动骨的是肩臂接合部那一击,有一支箭曾插进腋窝里。平日,法兰肯学士为他更衣时,血和脓会从褪色的血肉中渗出,稍微移动就牵起一阵贯穿全身的刺痛。

穿好上衣后,提利昂笼上一条马裤,松垮地披了一件大睡袍。波隆扶起他的脚,为他穿鞋,波德则为他找来一根拐棍。出门之前,他特地喝下一杯安眠酒,酒里不仅加了蜂蜜,还有适量的罂粟花奶。

即便如此,他仍感到眩晕,走在曲折的石阶上,腿不住发抖,只能一手拄拐杖一手靠着波德的肩膀。途中碰到一个侍女,她瞪着大大的白眼睛,盯住他们,活像看到了鬼魂。我是坟墓中爬出的侏儒,提利昂心想,看吧,想看就看个够吧,我比以前更丑了,快跑去告诉你的伙伴们吧。

梅葛楼是红堡中最坚固的地方,一座城中之城,围着一道干涸而极深的护城河,河床上钉满尖刺。出门时已是晚上,吊桥升了起来,马林特兰爵士穿着白甲白袍守在桥前。“放下吊桥。”提利昂命令他。

“太后有令,日落后不得放下吊桥。”马林爵士一直是瑟曦的走狗。

“太后正在休息,而我找父亲有事。”

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的名字产生了魔力。马林特兰爵士一边咕哝,一边下达指示,跟着吊桥就放了下来。另一位御林铁卫在河对面站岗。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爵士看到提利昂蹒跚着走来,满脸堆笑,“感觉好点了,大人”

“好多了。什么时候再打仗我简直等不及了。”

波德带他走到螺旋梯前,但提利昂只能沮丧地张口呆望。我爬不上去,他对自己承认。他只好咽下所有的自尊,让波隆抱上去,心中只盼望晚上没人出没、没人看见、没人嘲笑,没人去传播这个侏儒像婴儿般被提上台阶的故事。

外院里,营帐到处滋生。“这些是提利尔家的人,”他们在丝绸和帆布的迷宫中穿梭,波德瑞克派恩解释道,“还有罗宛大人和雷德温大人的部下。这里空间不够。我的意思是,整个城堡都装不下。很多人得自己找地方住。在城里住。旅馆和其他地方。他们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国王的婚礼,乔佛里国王的婚礼。您能好起来参加婚礼吗,大人”

“怎么,我可不怕人。”至少,他们是来参加婚礼而不是来打仗的,不大可能会有人割你的鼻子。

首相塔的窄窗内隐隐约约还有灯光。门卫红袍狮盔,乃是父亲的亲信。提利昂认得他们俩,他们俩也认出了他但没人敢看他第二眼,这点他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