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詹姆(1 / 2)

断肢火辣辣地痛。

痛,痛,即便他们用火炬烧封了伤口,但日日夜夜,他仍感到焰苗舔噬手臂,感到指头在烈火中枯萎,那些不再属于他的指头。

他经常受伤,但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屈辱,从未品尝过这般的疼痛。这些天来,他的嘴唇经常无法抑制地背诵起幼稚的祷词,那些他孩童时代学习过却从不在意的祷词,那些他和瑟曦并肩跪在凯岩城圣堂里念诵的祷词。他哭了又哭,直到听见血戏子们的笑声,便不再悲伤。他风干眼睛,铁石心肠,希望高烧能蒸发眼泪。我终于明白了提利昂的感受,一辈子都有人嘲笑他。

自打他第二次落马后,他们便把他紧紧捆在塔斯的布蕾妮身上,让两人再度共骑。有一天,血戏子们不再将他俩背靠背地绑,而是脸对脸地捆。“一对甜蜜的情人,”夏格维大声赞叹,“多伟大的爱情,怎能将英勇的骑士和高贵的夫人分开呀”他爆发出他特有的尖声大笑:“噢,可到底谁是骑士,谁又是夫人呢”

如果我的右手还在,你马上就会知道答案,詹姆心想。因为长期捆绑,四肢全部麻木,但一切都没关系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只幻影手传来的疼痛,以及布蕾妮压在身上的重量。至少她很温暖,他宽慰自己,虽然妞儿的呼吸和我的一样扑鼻难闻。

他的手还在,就在两人中间。乌斯威克将它套着绳子,挂在他脖子上,马儿行进,詹姆恍恍惚惚,手便在胸前摇摆,时不时抓挠布蕾妮的乳房。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先前打斗中布蕾妮伤他的地方发了炎,但痛得最厉害的还是断肢。断肢不断渗出血液和脓汁,马儿踏一步,幻影手便抽搐一下。

咽喉干燥,无法进食,他只喝他们给的酒和清水。曾有一回,“勇士们”给他一杯水,他颤抖着一饮而尽,引来周围哄堂大笑,笑声格外刺耳。“你喝的是马尿,弑君者。”罗尔杰告诉他。詹姆太口渴,因此没注意,但事后倔犟地吐了出来。于是他们让布蕾妮替他清理胡须,平时他在马鞍上流屎流尿他们也总逼她清理。

某个阴冷的清晨,他感觉有点力气了,顿时被一股疯狂所攫住。他用左手抓住多恩人的剑柄,笨拙地拔出来。让他们杀了我,他心想,我要手执武器,死在战斗中。没用。夏格维单脚跳来跳去,詹姆就是砍不中,最后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向前猛扑。小丑绕了几圈,躲闪开来,血戏子们哄笑着观看骑士与小丑的表演。他绊住石头,跪倒在地,小丑跳过来,在他额头印上一个潮湿的吻。

罗尔杰最后上前教训他,并从他虚弱的指头中踢走长剑。“狠有趣,四君者,”瓦格赫特说,“但下不为里,否责我再砍你一只手,或责一只脚。”

詹姆躺下,仰望夜晚的晴空,试图不去在意右臂无时不在的疼痛。夜,奇特的美,优雅的新月,前所未见的满天繁星。王冠座在天顶,旁边有骏马座和天鹅座,松树枝头,羞答答的月女座半遮半掩。夜,怎可如此的美他扪心自问,星星竟舍得为我洒下光辉

“詹姆,”布蕾妮低语呼唤,轻得让詹姆以为在做梦,“詹姆,你在做什么”

“等死。”他轻声回答。

“不,”她说,“不,你必须活下去。”

他想放声大笑:“行了,别再指挥我了,妞儿,我想死就让我死吧。”

“你是懦夫”

这个词让他震惊。他是詹姆兰尼斯特,他是御林铁卫的骑士,他是弑君者。没人可以叫他懦夫,其他的称号背誓者、骗子、杀人犯、屠夫、叛徒、莽汉等等都无所谓,但从来没有懦夫。“我除了死,还能做什么呢”

“活下去,”妞儿道,“活着,战斗,复仇。”她说得太大声,正巧给罗尔杰听见,尽管他没听清楚,但还是过来踢她,要她闭上臭嘴,否则就割下她舌头。

懦夫,詹姆一边听着布蕾妮的闷哼,心里一边想。我成了懦夫就因为他们砍了我用剑的手莫非我的生命就只是一只用剑的手诸神在上,难道是这样的么

妞儿说的没错,我不能死,瑟曦在等我,她需要我,还有提利昂,我的小弟弟,那个为了谎言而爱我的弟弟。敌人们也等着我,在呓语森林屠杀我部下的少狼主,将我锁上镣铐、关在黑牢中的艾德慕徒利,以及勇士团。

第二天黎明,他强迫自己吃东西,他们给他些许麦糊,马的食物,但他一匙一匙咽下去。傍晚时又吃了,第二天早上也吃。活下去,每当麦糊哽在喉头,他便严厉地告诫自己,为了瑟曦,为了提利昂,为了复仇,活下去。兰尼斯特有债必还。幻影手抽搐、灼痛和发臭。等我回到君临,会打造一只新手,一只金手,总有一天,要用它撕开山羊的喉咙。

在无边的疼痛中,日夜模糊不清。白天昏睡在马鞍上,靠着布蕾妮的身子,闻着手掌腐烂的恶臭;晚上清醒地躺在硬泥地里,因噩梦而难以入眠。他虽虚弱,但血戏子们仍不敢大意,始终将他绑在树上。想到敌人如此怕他,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冰冷的慰藉。

布蕾妮通常被捆在他旁边。她躺在那里,五花大绑好似一头死去的大母牛,一点动静也没有。妞儿的心中有一座城堡,他想,他们或许能强暴她,但永远别想翻越她为自己构筑的深墙。可惜詹姆的城郭已然垮塌,他们砍了他的手,砍了他用剑的手,没有这个,他什么也不是。剩下一只无用的手。从他会走路的那天开始,左手就只配执盾,除此之外,一无是处。是右手让他当上骑士,成为男人。

后来有一天,他无意中听乌斯威克提到赫伦堡,心知这是目的地,不由哈哈大笑,惹得提蒙用细长鞭抽他的脸。血流如注,但与手上的疼痛相比,无足轻重。“你笑什么”当晚,妞儿轻声问。

“我是在赫伦堡得到白袍的,”他轻声回答,“在河安大人举办的比武大会上。他想向全国贵族炫耀他的城池和子孙,我也想向他们炫耀我的武艺。当年我才十五岁,却无人能敌,可惜伊里斯不给我炫耀的机会,”他又笑了,“我赶到的当天便被他遣走,直到如今才终于回来。”

笑声被他们听到,于是当晚换詹姆承受拳打脚踢。他毫无反应,直到罗尔杰一脚踢在断肢上。他晕死过去。

第二天夜里,他们终于来了,三个最大的恶棍:夏格维、没鼻子的罗尔杰和多斯拉克胖子佐罗正是他砍了他的手。佐罗和罗尔杰边走边争论谁先上,夏格维似乎自甘最后。小丑见他俩争执不下,便提议两人一起,一人上前面,一人上后面。佐罗和罗尔杰表示同意,随后又开始争执谁上前面而谁上后面。

他们会毁了她心中的城堡,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残废。“妞儿,”趁佐罗和罗尔杰互相喝骂的当口,他低声说,“让他们做,什么也别想。心思走得远远的,他们享受不到乐趣,很快就停了。”

“他们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丁点乐趣。”她坚定地低声回答。

你这愚蠢、顽固、勇敢的婊子,会被杀的,他心想,唉,我穷担心什么若非她这猪脑袋,我的手还在。他听见自己低语道:“让他们做,躲进内心,别去想它。”他就是这么做的,当目睹史塔克父子惨死在眼前,全副盔甲的瑞卡德公爵遭烧烤、他儿子布兰登为救父被生生扼死的时候。“想想蓝礼,如果你真的爱他;想想塔斯,山峦和大海,泉池与瀑布,蓝宝石之岛;想想”

这时罗尔杰赢得了争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丑的女人,”他告诉布蕾妮,“但别以为我不能让你变得更丑。我的鼻子如何你敢动一根指头,我就让你学我的样。还有,两只眼睛对你而言太奢侈了,敢叫一声,我就抠一颗出来,喂你吃下去,然后把你操他妈的牙齿一颗颗拔出来。”

“噢,干吧,罗尔杰,”夏格维赞叹,“拔了牙齿,她就跟我亲爱的老妈妈没两样了。”他咯咯笑道:“我以前常想操妈妈的屁股呢。”

詹姆跟着笑。“哎哟,多可爱的小丑。我也给你猜个谜语,夏格维,他为什么担心她叫唤呢噢,等等,我知道。”他提高声量,竭尽所有力气喊道,“蓝宝石”

罗尔杰骂了一句,又一脚踢到他的断肢上。詹姆厉声号叫。世上竟有这般的疼痛,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不知昏迷了多久,但当他回到疼痛中时,乌斯威克来了,瓦格赫特也在。“不准捧她,”山羊叫道,喷了佐罗一脸口水,“必须保住她的真操,你们几个杀瓜我要用她换一口袋懒宝石”从此,山羊每晚都加派守卫,以防自己的手下作怪。

之后两晚上,妞儿都没说话,到第三夜方才鼓起勇气:“詹姆你干吗那么叫唤”

“啊,你问我为何叫唤蓝宝石动下脑子嘛,难道我叫强奸这些杂种会来管么”

“你不该出声的。”

“那可不,你有鼻子时已经够丑了,再说,我想听山羊念懒宝石。”他轻笑道,“你说得对,我只会撒谎,一个重荣誉的人决不会隐瞒蓝宝石之岛的真相。”

“不管怎样,”她说,“谢谢你,爵士先生。”

幻影手抽搐起来,他咬紧牙关:“兰尼斯特有债必还,这是为了河上的战斗,为了你倒在罗宾莱格头上的石头。”

山羊想对全城人炫耀战利品,所以詹姆被迫在赫伦堡城门一里之外下马。他们将一根绳子套在他腰间,另一根捆住布蕾妮的手腕,两者末端都系于瓦格赫特的坐骑前鞍。他俩一左一右、跌跌撞撞地走在科霍尔人的黑白斑纹马后面。

詹姆用愤怒驱使自己前进。包裹断肢的亚麻布因脓汁而发灰变臭,每走一步,幻影手便痛一次。我比你们想象的更强大,他告诉自己,我仍然是个兰尼斯特,我仍然是御林铁卫的骑士,我能到达赫伦堡,我能到达君临城,我能活下去。然后,我要你们还债。

黑心赫伦的巨城如山崖般陡峭的墙垒逐渐变大,布蕾妮挤挤他胳膊:“城堡掌握在波顿大人手里,他是史塔克家的封臣。”

“嗯,据说波顿家族喜欢剥人皮。”这是詹姆对这个北境望族唯一的印象。提利昂肯定了解恐怖堡伯爵的方方面面,但他远在千里之外,和瑟曦在一起。对,瑟曦还活着,我不能死,他反复强调,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城外小镇被烧成灰烬和焦石,湖岸边有大队人马驻扎过的痕迹,这就是“错误的春天”那一年,河安大人召开比武大会的地方。詹姆走过饱受蹂躏的土地,一丝苦涩的微笑爬上嘴唇,有人于他当年跪在国王面前宣誓的地方挖了一道便池。我没想到喜乐会这么快化为苦味,当初伊里斯连一晚也不让我停留。他为了侮辱而赐予我荣誉。

“你看那旗帜,”布蕾妮急切地说,“剥皮人和双塔,看到了么他们是罗柏国王的属下。在那儿,城门楼上,你看,白底灰色,冰原狼旗。”

詹姆扭头朝上看。“没错,是你家的嗜血冰原狼,”他赞同,“瞧,左右都有人头嘛。”

士兵、仆人和营妓都出来围观。有只斑点母狗一路尾随,吠叫不休,最后被血戏班的里斯人用他的长枪一枪刺穿。他跑到队伍前面,将死狗放在詹姆头上摇晃,一边大喊大叫:“我是弑君者的掌旗官”

赫伦堡的城墙如此之厚,穿越它,竟像穿越岩石隧道。先前瓦格赫特派两个多斯拉克人当先通报波顿伯爵,所以外庭挤满了好事者。詹姆蹒跚走过,人们缓缓让路,而只要他稍微停留,腰间的绳子就被狠狠拉扯。“我捉住了四君者。”瓦格赫特口齿不清地宣布。一支长矛猛戳他的背,要他爬。

摔倒时,他本能地伸手去扶,断肢与地面相触,痛得麻木。但他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力量,单膝跪了起来。前方,一段宽阔的石阶梯通向赫伦堡的某座巨型圆塔,五个骑士与一个北方人正在台阶上看他。淡白眼珠的人穿裘皮斗篷和皮衣,五个面目不善的骑士则全身盔甲,外套上有双塔纹章。“佛雷家的弟兄们,”詹姆叫喊,“丹威尔爵士,伊尼斯爵士,霍斯丁爵士,”他认得几个瓦德侯爵的子孙,再怎么说,毕竟自己姑妈嫁到了他们家,“向你们致以我的哀悼。”

“怎么回事,爵士”丹威尔佛雷爵士问。

“你侄儿,克里奥爵士出事了,”詹姆道,“他与我们结伴同行,途中不幸被土匪射杀。乌斯威克和他那帮手下偷了他的东西,把人留给野狼吃了。”

“大人们”布蕾妮摆脱群众,奔上前去,“我看到了您的旗帜,以你们发下的誓言之名,请听听我的话”

“你是谁”伊尼斯佛雷爵士问。

“她是烂尼斯特的奶妈。”

“我是塔斯的布蕾妮,暮之星塞尔温伯爵的女儿,和您一样,效忠于史塔克家族。”

伊尼斯爵士“呸”地一口吐在她脚边。“去你妈的狗屁,我们信赖这个罗柏史塔克,他回报我们的却是背叛”

有趣极了。詹姆扭过头去,想看看布蕾妮怎么反应,可惜这妞儿像上了嚼子的骡一般顽固。“背叛什么的我不清楚,”她摩擦着手腕上的绳索,“但我受凯特琳夫人的差遣,将兰尼斯特送往君临城他弟弟”

“被我们发现时,她正要淹死他。”虔诚的乌斯威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