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提利昂(1 / 2)

“含羞少女号”在浓雾中穿行,好似盲人在陌生的大厅里摸索。

莱摩儿修女开始祈祷,浓雾弥漫,令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格里芬在甲板上踱步,狼皮斗篷底下链甲轻响。他不时伸手摸摸长剑剑柄,仿佛是要确定武器仍挂在腰间。罗利达克菲在右舷撑篙,耶达里在左边,耶利亚掌舵。

“我不喜欢这里。”赛学士哈尔顿咕哝道。

“儿雾就怕”提利昂嘲笑他,但实话实说,起的可不是“一点儿”雾。小格里芬站在“含羞少女号”船首,拿着第三支篙,随时准备荡开自迷雾中现身的障碍物。船头船尾都点起了灯笼,然而灯光穿不透浓雾,船中间的侏儒只见两点火光在雾海中漂浮。分配给他的任务是照料火盆,确保它不熄灭。

“这不是正常的雾,胡戈希山。”耶利亚坚持,“鼻子灵的人能闻出其中的巫术味道。在河上讨生活的船有许多葬身于此,其中既有撑篙船,也有河盗船和河上划桨大船。它们会在迷雾中孤独徘徊,永不见天日,直到被饥饿或疯狂所毁灭。这里的空中漂浮着无数含恨冤魂,水下也有饱受折磨的恶灵。”

“那里正有一个。”提利昂说。右舷处,泥泞的水底伸出一只足以阻碍船只前行的手,它只有两根指头伸出水面,但“含羞少女号”绕过去时,能看见手的下部浸在水中,阻挡了流水,水中更有一张苍白的脸孔瞪着他瞧。提利昂语调轻松,心里却很不安。这地方太诡异,充满绝望与死亡的气息。耶利亚说得对,这雾绝非自然的造物。有脏东西在水里滋生、在空气中蔓延。难怪石民们都发了疯。

“你别乱开玩笑,”耶利亚警告,“轻声细语的活死人仇恨行动敏捷的热血人类,它们迫不及待想让更多灵魂加入它们被诅咒的行列。”

“我怀疑它们没有我这尺寸的裹尸布。”侏儒用拨火棍搅动着煤渣。

“驱动石民的,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饥饿。”赛学士哈尔顿用黄色长围巾包裹住口鼻,嗓音变得沉闷,“人类的食物都不会在这可憎的大雾里生长。瓦兰提斯的执政官会每年三次、每次各派一艘装满食物的划桨船逆流而上来这里布施,但慈悲总是来得太迟,船员们往往还落得被传染的下场。”

小格里芬道:“他们不是可以打鱼吗”

“这里的鱼不能吃,”耶利亚道,“我绝对不碰。”

“最好连雾气也不要呼吸,”哈尔顿说,“盖林的诅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吸雾气,只有窒息一途。“盖林的诅咒只是灰鳞病而已,”提利昂说。这种疾病多发于孩童,多发于湿冷天气。被感染的肌肤会硬化、僵化、龟裂,提利昂从书上读到用酸橙、芥末膏和高温沐浴可以延缓灰鳞病这是学士的说法;或采取祈祷、献祭和绝食的方式这是修士的说法。等熬过发病期,孩子们的皮肤上会留下显著的痕迹,但能活命。学士和修士都同意,染过灰鳞病的孩子,将来不会沾染其他恶疾,更不会染上灰鳞病的恶性致命变种灰疫病。“发病原因应是由于潮湿。”提利昂说,“没有什么诅咒,别疑神疑鬼的。”

“侵略者们也都是这样盲目自信,胡戈希山,”耶利亚说,“当年瓦兰提斯和瓦雷利亚的军队把盖林吊死在黄金笼子里,并嘲笑他召唤母亲河来保护大家的做法。但入夜后,河水果真暴涨,淹死了所有侵略者,令他们至今无法安息。这些曾经的火之王,至今还被困在水下。他们冰冷的呼吸从幽暗的河底飘上来,形成了雾气,而他们的身心都化为了坚石。”

鼻子的伤口奇痒无比,提利昂不得不伸手抓挠。老女人说的或许有理,这地方是个不祥之地,感觉又像回到了那个厕所,目睹着父亲死去。如果被困在这团灰汤里面,眼看血肉骨头化为石头,他肯定会疯掉的。

小格里芬倒满不在乎。“让他们来试试,见识下我们是什么做的。”

“我们是血肉之躯,天父和圣母用自己的形象塑造了我们。”莱摩儿修女接口,“我恳求你,莫要口出狂言。骄傲是大罪过,那些石民就很骄傲,他们中的裹尸布大王更是狂妄至极。”

炭火烤得提利昂脸庞发红。“真有裹尸布大王我还以为那是个故事。”

“盖林死后,裹尸布大王就统治着这片迷雾。”耶达里说,“有种说法认为他其实就是从水下坟墓中爬出来的盖林。”

“死人不可能自己爬出来,”赛学士哈尔顿说,“也没有人能活过千年。确实有裹尸布大王没错,但那是几十个不同的强盗,一人死后由另一人继承。现任裹尸布大王是蛇蜥群岛来的海盗,他相信洛恩河上的收获比夏日之海丰盛。”

“是啊,这个我也听说了,”达克道,“但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裹尸布大王和其他石民不同,他本是尊雕像,直到迷雾中的灰女人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他,让他活过来。”

“够了,”格里芬叫道,“统统给我闭嘴。”

莱摩儿修女忽然倒抽一口气。“那是什么”

“哪儿”提利昂眼中,除了雾还是雾。

“有东西在动。我看见了水波。”

“不过是乌龟嘛,”小王子自信满满地宣布,“一个碎骨怪,仅此而已。”他将篙子伸前,把船推离一个高耸的绿色方尖塔。

雾气越来越浓,又潮又冷。耶达里和达克拄着撑篙,前后缓慢走动,划船向前。灰雾里隐现一座半淹没的神庙,泥泞中升起一圈螺旋而上的白色大理石梯,在空中却忽然断裂。神庙背后隐约能瞥见其他建筑:破碎的尖塔、无头雕像、树根比他们的船还大的树等等。

“这是河上最美丽富裕的城市,”耶达里说,“节庆都市查约恩。”

太美太富裕也许并不明智,提利昂心想,这样会招来魔龙。现在他们深入了这座沉没的都市。有个朦胧的形体从他们头顶飞过,淡色的皮翅膀搅动了雾气。侏儒伸长脖子想瞧个清楚,但那东西稍纵即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过多久,前方飘来一点灯光。“来船,”河对面有人低声问,“报名。”

“含羞少女号。”耶达里叫道。

“翠鸟号。上行下行”

“下行。兽皮、蜂蜜、麦酒和牛脂。”

“上行。小刀、针线、蕾丝、亚麻布和香料葡萄酒。”

“古瓦兰提斯有什么新闻”耶达里大喊。

“战争。”对方回答。

“在哪里”格里芬抢着问,“什么时候”

“过年的时候,”对方吼回来,“奈西索和马拉乔联手,大象画上了条纹。”来船经过他们,很快远去,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眼看着雾海中的灯光消隐无踪。

“朝看不见的船大呼小叫这明智吗”提利昂提出质疑,“万一对方是河盗怎么办”一路他们都很幸运,在夜幕掩护下顺利穿过了匕首湖,神不知鬼不觉,河盗自然也没来打扰。途中达克声称自己曾瞥到不洗澡的乌霍的船,好在“含羞少女号”处于顺风,而乌霍若那真是乌霍对他们毫无兴趣。

“河盗不会驶进伤心领。”耶达里道。

“大象画上了条纹”格里芬兀自沉吟,“这是怎么回事奈西索和马拉乔联手伊利里欧贿赂奈西索执政官的钱足够收买他八回了。”

“付的是金子还是奶酪”提利昂打趣道。

格里芬没心情:“你能让这雾消散一星半点吗省省你的俏皮话吧。”

是,父亲,侏儒几乎想接口回答,我闭嘴,不好意思。虽然他不了解瓦兰提斯人,但在他看来,虎和象协力对付龙是很自然的事。也许奶酪贩子这次错估了形势,金钱固然可以收买人心,但只有铁和血才能让人臣服。

侏儒又搅了搅炭火,吹了几口气,好让它们烧得更旺。我讨厌做这个、讨厌这雾、讨厌这个地方、尤其讨厌格里芬。提利昂还留着在伊利里欧的宅子里拔的毒蘑菇,有时候,他真想把蘑菇放进格里芬的晚餐里可惜,格里芬几乎不吃东西。

达克和耶达里继续划船,耶利亚转动舵柄。小格里芬将“含羞少女号”从一个残塔旁推开,那塔高高在上、瞪着他们的窗户就像许多瞎了的黑眼睛。船帆松松垮垮地垂下,一丝风也没有,河水却越变越深,直到撑篙再也触不到底。水流推动他们飘向下游,飘向

提利昂看见水中升起庞然巨物,森森耸立,似乎是一座木岛上的山丘,又或是雾中覆满了苔藓和蕨类的大石头。等“含羞少女号”靠近,他才看清那是岸边腐朽的木制堡垒,墙壁爬满地衣,堡垒上有许多细瘦的尖塔,其中许多断掉了,好似被折断的长矛。随着船行,没顶的塔越来越多,它们不断显现又很快隐匿,随之现身的还有诸多厅堂与看台,优雅的桥墩、精致的拱门、刻槽的圆柱,阳台和凉亭。

全被遗弃了、全部倒塌了、全都成了废墟。

灰藓在此地生得最厚,它们在落石上聚成巨大的环形藓丘,又覆盖了所有的塔楼。塔楼窗户被黑色的藤蔓缠绕,藤蔓从门里爬出,爬上拱道,爬上高高的石墙。实际上,四分之三的宫殿都隐藏在雾中不见天日,但提利昂仅从可以看到的部分已能肯定这座岛比红堡大十倍、美上一百倍。“这就是爱心宫啊。”他低声说。

“洛伊拿人是这么叫的,”赛学士哈尔顿道,“但在最近一千年里,它被称为伤心宫。”

废墟已够让人伤心了,思及它以前的模样则更加悲哀。这里有过欢声笑语,提利昂心想,有繁花盛开的花园和骄阳下金光闪烁的喷泉。级级阶梯絮绕着情人的脚步,而残破的圆顶屋见证了无数对夫妻的美满婚姻。由此他想到了泰莎,想到了他们短暂的结合。是詹姆干的好事,他可怜兮兮地想,他是我的至亲,是我强壮的大哥哥。小时候他给我买了那么多玩具,有铁圈、积木还有一只木雕狮子。他给我准备了第一匹小马,还教我怎么骑它。他说那是他买的妓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他是詹姆,而你只是他找来逢场作戏的礼物。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在你给我第一次微笑的时候,在你允许我牵你手的时候,我都不相信你。连我父亲都不爱我,你又有什么理由为我而动心除非是为了钱。

他的思绪穿过丝丝缕缕的灰雾,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弓弦响动,正在说话的泰温公爵被弩箭射穿了肚皮,一屁股坐到石地板上,慢慢等死。“妓女还能上哪儿去。”这是公爵的原话。是啊,能上哪儿去呢提利昂很想问个清楚。父亲,我的泰莎去了哪里“这雾要持续多久”

“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能离开伤心领,”赛学士哈尔顿道,“从那以后,该是愉快的航程。下洛恩河的每个拐弯处都有村庄,阳光照耀着成熟的果园、葡萄园和麦田。渔民们生活在水边,我们可以洗到热水澡,享受甘甜的葡萄酒。下游的赛荷鲁、瓦利萨和维隆瑟斯三镇都有墙垒保护,规模相当于七大王国的城市。我相信”

“前面有光。”小格里芬警告。

提利昂也看见了。那是翠鸟号罢,或类似的撑篙船,他安慰自己,但心知肚明事情没这么简单。鼻子的伤处又痒起来,他用力挠了几下。“含羞少女号”继续前进,前方的光亮更加醒目。那是雾霭中一颗若隐若现的星,好像在召唤他们靠近。但随着他们靠近,一颗星星却裂变成两颗,接着是第三颗,最后成了水上一排凌乱的灯火。

“那是梦想桥,”格里芬指出,“看来桥上有石民。他们可能会朝我们号叫,但不太可能造成威胁。绝大多数石民身体虚弱、行为笨拙、动作迟缓、智力低下,他们走到生命尽头时往往会发疯,那也是他们最危险的时候。若情况有异,就用火把驱赶,但决不能触碰他们。”

“他们很可能根本没发现我们。”赛学士哈尔顿道,“划到桥下之前,大雾会掩护我们,等他们发觉,我们已过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