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瓦兰提斯时,西天泛紫,东边则早成漆黑,星星出来了。这里的星空跟维斯特洛一模一样啊,提利昂兰尼斯特注意到。
若非被拴在马鞍上捆得像只鹅,他本该为此感到一丝欣慰。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因为绳子实在太紧。现在他放松身体,当自己是一块死肉。留着力气,他不断告诫自己,却不知留着力气能做什么。
瓦兰提斯城会在入夜时准时关闭城门,现在北门的守卫们正很不耐烦地招呼着这最后一批赶着进城的人。他俩加入队列,排在一辆装满酸橙和橘子的货车后。守卫们挥挥火把放货车进去,却恶狠狠地盯着骑在战马上的大块头安达尔人,注意到了他的长剑与锁甲。守卫队长很快现身,骑士用瓦雷利亚语跟他交涉。有名守卫趁机摘下带爪的拳套,摸了摸提利昂的脑袋。“我可是幸运之神哪,”侏儒告诉对方,“来吧,把绳子砍断放我下来,朋友,包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此话给俘虏他的人听见了。“花言巧语还是留给听得懂通用语的人吧,小恶魔。”这时瓦兰提斯人挥手放行。
骑士催马前进,穿过城门和厚实的城墙。“你听得懂通用语,怎么就不能考虑我的条件呢就这么急着用我的头去换个领主当当”
“依照血统,我本就是领主,而且那并非虚衔。”
“是啊,我亲爱的老姐给你的只能是虚衔。”
“我可是听说兰尼斯特有债必还。”
“噢,他们确实会一分不差地补偿你但也一分不多,大人。你能讨取承诺,但其中绝无半点感激,我很怀疑到时候你会不会满意。”
“也许我只想要你罪有应得。要知道无论在诸神还是世人眼里,弑亲都是无可饶恕。”
“诸神不长眼,而世人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我可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小恶魔。”骑士的语调中带了几丝阴冷,“我也做过一些不名誉的事,令我的父亲和家族蒙羞但害死亲爹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你想知道吗先给我把十字弓,再把裤子脱掉,我就表演给你看。”乐意之至呢。
“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
“我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个大玩笑。你的、我的、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样。”
进城后,他们骑过诸多公会大厅、市场和澡堂。这里有好些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的喷泉喷溅轻吟,人们坐在广场中的石桌边,一边对弈席瓦斯棋、一边啜饮玻璃长杯中的葡萄美酒。奴隶则在一旁打着装饰华丽的灯笼,为主人驱散黑暗。鹅卵石道两旁种植了棕榈树与雪松木,每个转角处都有纪念雕像。侏儒注意到好些雕像没有头,但在紫色的暮霭中,没有头的它们依然威风凛凛。
战马沿河向南缓行,商店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寒酸,道旁的树逐渐成了一排被砍光的树桩,很快马蹄也不再踏着鹅卵石,而是踩上了恶魔草,接着是颜色像大便的松软湿土。好几条小支流在这里注入洛恩河,当他们骑马跨越河上的小桥时,木板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呻吟声。曾经俯瞰河流的堡垒如今只剩破烂的城门,活像老头子没牙的嘴,越过护墙,看得到游荡的山羊。
这就是古瓦兰提斯,瓦雷利亚的大女儿。侏儒陷入沉思。这就是骄傲的瓦兰提斯,洛恩河的女王和夏日之海的女主人。这就是血统最为久远高贵、容貌最为英俊美丽的贵族老爷和夫人们的家园。可是在这儿,光屁股的小孩们尖叫着在巷子里乱窜,刺客们用手指钩住剑柄、徜徉在酒店门口,弯腰驼背满脸刺青的奴隶们受主人差遣像蟑螂一样四处奔波办事。这就是强大的瓦兰提斯,九大自由贸易城邦之首,人口之最。几个世纪前的战争已让该城人丁锐减,诸多城区逐渐荒凉了下去,回归成水边的沼泽地。这就是美丽的瓦兰提斯,喷泉与鲜花之城。现在一半的喷泉没了水,一半的池子干涸、或成了死水潭。开花的藤蔓植物倒是占领了城墙和走道上的每道裂缝,小树也在废弃的商店或没了天花板的神殿墙上生了根。
还有这儿的味道,悬浮在潮湿炎热的空气里,如此浓烈熏人,又无所不在。不只有鱼腥、花香和象粪的气息,还混合了一些甜美的、一些粗犷的和一些腐朽衰败的味儿。“这城市闻起来像个老妓女,”提利昂下了结论,“那种奶子下垂的烂货,老爱在私处抹香水以掩盖两腿间的骚味。我可没抱怨哟,妓女嘛,年轻的固然好闻,但年长的技巧比较丰富。”
“看来你这方面经验倒比我多。”
“噢,这是当然啦。还记得你我相遇的妓院吗你该不会把那里当圣堂了吧那个在你大腿上扭来扭去的小女生,你是不是把她当成自己没被开苞的老妹啊”
这话让骑士皱紧眉头。“你那条毒舌给我消停会儿,否则休怪我拿它打结。”
提利昂咽下顶嘴的念头。他上次嘲讽大个子骑士过了火,嘴唇到现在还肿得厉害。下手凶狠、毫无幽默感,真是莽夫一个。从赛荷鲁镇来此的路上,他已把骑士的脾气摸了个透。现在他想到的是藏在靴子里、脚趾间的毒蘑菇。俘虏他的人很可悲地没能把他搜查仔细。这是最后的解脱。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瑟曦活捉。
他们继续向南,繁华景象又慢慢呈现。这片城区里,被遗弃的建筑少了许多,不穿衣服的小孩消失了,而门边刺客们的打扮奢华了些。道旁的几家旅馆总算看起来有可以放心住进去,而不用担心被抹脖子的样子了。沿河边路排列的铁柱上挂着随风摇晃的灯笼。随着道路变宽,房子也越来越阔气,有的甚至带有宏伟的彩色玻璃圆顶。圆顶中燃起了火,在深沉暮色的映衬下,呈现出蓝、红、绿、紫等不同颜色。
纵使景致开朗了,提利昂仍然觉得空气中的味道不舒服。他知道洛恩河西岸是瓦兰提斯港口的所在,无数水手、奴隶与商人会在那里登陆,而各式酒馆、旅店和妓院也正是为他们准备的;可如今他位于洛恩河东岸,这里的外乡人少之又少。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侏儒意识到。
见到第一头大象时,提利昂看得目不转睛。小时候,他在兰尼斯港的百兽园里见过大象,可那头母象在他七岁那年就死了况且眼前这头灰色巨兽足有从前那头的两倍大。
他们很快又追上了一头矮象,那象的皮肤白得像骨头,拉着一辆华丽的车。“没有牛的牛车还叫牛车吗”提利昂问骑士,但对方对他的俏皮话无动于衷。于是他回归沉默,入迷地注视着前方的矮象摇摆屁股。
这样的矮象在瓦兰提斯城的大街小巷并不少见。等他们来到黑墙边、长桥旁的拥挤街区时,已经见过了十几头矮象。灰色的大象也不少它们宽阔的背上驮着堡楼。朦胧夜色中,粪车开始出没,半裸身子的奴隶们铲掉大象小象在路上遗留的各种热气腾腾的粪便,装进车里。粪车周围总是紧跟着一群群苍蝇,所以铲粪奴隶脸上的刺青也是苍蝇,以表示他们的职业。我亲爱的老姐很适合来干这个,提利昂兴致勃勃地想,她那么漂亮,在那对粉嘟嘟的脸蛋上文一把小铲子、外加一堆苍蝇就更可爱了。
这时,前进速度已慢如龟爬。河边路上车水马龙,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南赶。骑士夹在队伍里,犹如一根顺河漂流的浮木。提利昂瞅了瞅旁边的人潮,发现十个人中有九个是脸带刺青的奴隶。“这么多奴隶他们上哪儿去啊”
“红袍僧们会在日落时分点燃夜火,至高牧师将发表演讲。我是没兴趣听,可要到达长桥必须经过红神庙。”
又走过三个街区后,他们来到一个被火炬照亮的大广场,瓦兰提斯的红神庙就位于此。七神救我,这庙子居然有三个贝勒大圣堂那么大。它无论柱子、阶梯、桥墩、桥梁、圆顶还是塔楼全都大得出奇,仿佛是从一块天外巨石上凿刻而成,整个光之王神殿看起来竟似伊耿高丘。神庙墙壁有上百道红、黄、金和橙色线条,它们互相叠加,宛如日落时的层云。神庙里那些细长的高塔弯来拐去地升上天空,形状好似结冻的火焰。火化石。神庙梯级边燃起了巨大的夜火,至高牧师就站在火堆间发表演讲。
此人就是本内罗。至高牧师站在一根红石柱上,一道细细的石桥将柱子和一座高台相连,地位较低的祭司和侍僧站在高台那边。侍僧们穿淡黄或明橙色袍子,而正式的男女祭司都穿红袍。
大广场里人站得密密匝匝,几乎挤不动。信徒们大都在袖子上别了块红布或围着红布头巾,每双眼睛都望向至高牧师只有他俩急着离开。“让路,”骑士一边驱马前进,一边咆哮,“快让开”瓦兰提斯人愤愤不平地勉强让开,嘴里嘀嘀咕咕。
本内罗的高音令人印象深刻。他又高又瘦,五官轮廓突出,皮肤白得像奶。他的脸颊、下巴和光头上文满了火焰刺青,火焰包裹了他无唇的嘴,这张明红色面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不是奴隶刺青吗”提利昂问。
骑士点头。“红神庙把小孩买来,训练成祭司,或是神庙专属的妓女和战士。你看,”他指着阶梯上一列穿华丽盔甲、披橙色披风的士兵,他们手握长矛守卫着神庙的各个入口,长矛尖端都被做成火焰燃烧的形状,“那便是圣火之手,光之王的圣战士,红神庙的守护者。”
一群火骑士。“噢,光之王的手得有几根指头啊”
“一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每一束火焰的熄灭都伴随着新一束火焰的诞生。”
本内罗用一根指头指着月亮,接着握手成拳,然后张开双臂。当他的嗓音达到最高点时,只听“嘶”的一声,火舌从他指间蹿出,吓了群众们一跳。至高牧师还能用火焰在空中写字。他写的是瓦雷利亚符文,十个单词里提利昂认出了两个:毁灭和黑暗。
看到这些字眼,群众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声,女人们哭起来,男人们挥舞着拳头。这场面不对劲。这场面令侏儒想起了弥赛菈出嫁多恩那天,他们返回红堡路上遭遇的暴乱。
赛学士哈尔顿曾提出利用红袍僧的影响力为小格里芬服务,现在目睹此情此景,提利昂认定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他不禁希望格里芬不要利令智昏。有的盟友比敌人更可怕。可惜克林顿大人只能靠自己分析了,我现下是自身难保。
至高牧师指向神庙后的黑墙,指向黑墙上那些全副武装、朝下观望的守卫们。“他在说什么”提利昂问骑士。
“丹妮莉丝正身临险境。黑暗之眼盯上了她,长夜的奴仆们阴谋推翻她。他们在谎言的神庙里敬拜虚伪的神灵和不信神的外乡人一起策划最卑鄙的背叛”
提利昂听得毛骨悚然。伊耿王子在这里找不到盟友。至高牧师继续宣讲上古预言,预言所载,有一个英雄将自黑暗中拯救世界。一个英雄,不是两个,丹妮莉丝有三条龙,伊耿则一无所有。无须什么预言,侏儒也知道本内罗和他的信徒将对第二位坦格利安做出什么。瞎操心,格里芬懂得应对。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还是在乎着同伴们的。
骑士从广场后方硬挤过去,毫不在意不时传来的叫骂。有个男人挡住去路,但骑士按住剑柄、向外抽出一尺长的利刃,就把对方吓了回去,旁边人也立即让出一条小径。于是骑士催马小跑,离开嘈杂的广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提利昂还能听见本内罗的叫嚷以及周围群众激起的呐喊,如雷霆阵阵。
他们来到一座马厩,骑士翻身下马后用力捶门,直到一位脸带马头刺青、面容枯槁的奴隶出来迎接。骑士粗鲁地把侏儒从马鞍上放下来,捆在一根柱子上,又叫醒马厩主人,就坐骑和全套鞍具的价格讨价还价。是了,让马远渡重洋,船费会比其身价还贵。提利昂由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上船。我大概也要当上预言家了罢。
谈妥价格后,骑士把武器、盾牌和鞍袋挎到肩上,询问最近的铁匠铺所在。那铺子也关了门,但经不住骑士大喊大叫,还是开了。铁匠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提利昂,然后点头收下一把钱币。“过来。”骑士吩咐俘虏。等提利昂走过去,他抽出匕首把绳子割了。“谢谢你啊。”侏儒揉着手腕说。骑士听了哈哈大笑:“你的感激省下来给别人吧,小恶魔,你将换上更难受的装备。”
果真如此。
铁匠拿出的镣铐乃是黑铁制成,又厚又沉,侏儒估计每个镣环的重量超过两磅,这还不算中间的链条。“怕我怕成这样啊。”手环被锤紧时,提利昂道。铁锤每次敲打都令他胳膊酸麻。“还怕我摆着这双发育不良的短腿逃跑不成”
铁匠根本没抬头看他,骑士则阴沉地笑道:“你的腿没什么好怕的,但你这张碎嘴让人放心不下。戴上镣铐你就是奴隶,不会有人听你饶舌,即便是听得懂维斯特洛话的人。”
“何苦大费周章呢”提利昂抗议,“我保证当个乖乖听话的好囚犯,我真心实意地保证。”
“那就从现在起证明给我看,把嘴闭上。”
他只能低下头,含住舌头,听任铁链一节节接上,把他的手腕与手腕、手腕与脚腕、脚腕与脚腕连在一起。该死,这些镣铐加起来比我自个儿还重。但至少他还活着,俘虏他的人本可直接砍他脑袋,瑟曦只要他的脑袋。骑士不肯一刀来个痛快,他会为这妇人之仁付出代价的。瓦兰提斯跟君临隔着半个世界,路上走着瞧,爵士先生。
他们离开铁匠铺徒步前进,提利昂一路哐当作响,努力跟上骑士的急步流星。每当他要摔倒,骑士都会及时抓住铁镣,粗鲁地把他拽起来,扔到旁边,让侏儒继续踉跄跟上。情况本可能更糟,他本可拿鞭子抽我。
瓦兰提斯城建于洛恩河的一处出海口两岸,东西城区以长桥相连。富裕的老城位于东岸,但这边不欢迎佣兵、野蛮人和外乡佬,他们得过河去西城区。
长桥入口处有座黑石拱门,门上雕刻了斯芬克斯、狮身蝎尾兽、龙和其他奇异动物。门后的大拱桥由融化的石头砌成,以巨柱为支撑,乃是瓦雷利亚全盛时期的杰作。桥上的路刚好允许两车并行,所以东西两方车辆交会时,都必须减速徐行。
还好他们是走路。才走到三分之一,只见一辆西瓜货车和一辆丝地毯堆得老高的货车间车轮发生碰撞,这下所有车都动不了了,甚至大部分行人也被迫停下,眼看着驾车人彼此尖叫指责。但骑士抓起提利昂的铁链,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来。混乱中,有个男孩想摸骑士的包,结果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肘子,给打断了鼻梁。
道路两旁建筑林立,有商店、庙宇、酒店、旅馆、席瓦斯棋馆和妓院。大多数建筑都有三四层楼高,每层楼都比下面一层伸出去一些,两边的顶楼几乎相连,于是过桥好像是在一座灯火通明的隧道里行进。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商店和地摊,织布工、蕾丝工、玻璃工、蜡烛工和售卖鳗鱼牡蛎的渔妇们凑在一块儿。金匠铺门口都有守卫把守,香料铺的守卫还要翻倍因为香料的价格是黄金的两倍。在店铺之间,不时能看到河水,向北看去,洛恩河是一条星光闪烁的粗黑缎带,有君临城下的黑水河五倍宽,向南看,河流豁然开朗,注入了咸海。
拱桥正中央的路旁有许多铁柱,许多小偷和摸包贼的手被砍下来挂在柱子上。这里还有三颗人头两男一女,头颅下的铭牌潦草地书写着他们的罪状。一对长矛兵在旁守卫,他们穿着磨亮的头盔和银制链甲衫,脸上有绿如翡翠的老虎刺青。两个守卫不时挥动长矛赶走那些贪婪的茶隼、海鸥和食腐乌鸦,但这几颗腐烂的脑袋对鸟儿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们做错什么了”提利昂无辜地问。
骑士看了铭牌一眼。“那女人伸手反抗她的女主人。那老头被人指认是龙女王的间谍,并企图煽动叛乱。”
“年轻的那个呢”
“他杀了自己的爹。”
提利昂多看了那颗年轻的腐烂头颅一眼。好家伙,他好像在微笑呢。
他们继续前进,中途骑士短暂地停下来琢磨一顶放在紫色天鹅绒底座上、镶嵌珠宝的女性头冠;他没买,但走了几步看上了皮革匠铺挂的一对手套。提利昂为此深感欣慰,之前赶路不停早已令他喘不过气,手腕也都被铐子磨破了。
过桥后,他们迅速穿过热闹的水边街区,进入火炬光芒照耀下的西城街道,这里到处是水手、奴隶和寻欢作乐的酒鬼。有头大象隆隆经过,它背上驮的堡楼装了六七个半裸身子的奴隶女孩,她们朝路人挥手致意,甚至掏出奶子挑逗路人,一边尖叫:“选马拉乔、选马拉乔”这些女子身段如此销魂,看得提利昂神魂颠倒,差点踩中大象一路撒下的热腾腾的粪便。亏得骑士在最后关头猛扯铁链,却几乎把他掀翻。
“还有多远啊”侏儒问。
“去鱼贩广场。快到了。”
最终目的地是商人之屋,一座四层楼的大旅馆,它在水边的仓库、妓院和酒馆中鹤立鸡群,像是被儿孙簇拥的大胖子。这家旅馆的大堂比维斯特洛半数城堡的大厅更大,在这个昏暗的迷宫里,有上百个私密的壁龛和隐藏的凹室,水手、商人、船长、钱币兑换商、发货人和奴隶贩子们在发黑的梁柱和破裂的天花板下,就着昏暗的光线,用几十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撒谎、欺骗,乃至互相诅咒。
选这家旅馆,提利昂暗自窃喜。含羞少女号早晚会到达瓦兰提斯,而根据他对瓦兰提斯的了解,这是城内最大的旅馆,是发货人、船长和商人们的首选,许多交易都是在这迷宫般的大堂里谈成的。等格里芬带着达克和哈尔顿现身,他就会重获自由。
他一定要耐心等待机会。
楼上房间不比楼下大堂,尤其是四楼的便宜房间更显局促。他们住的这间是从旅馆拐角处屋檐下勉强拓出来的,天花板很矮,松塌的羽毛床垫有股怪味,倾斜的木地板甚至让提利昂想起了鹰巢城的天牢。好歹这里有墙、有窗。墙边贴心地安装了铁环,方便主人锁住奴隶。俘虏他的人点燃牛脂蜡烛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提利昂的锁链连在铁环上。
“非得这样做吗”侏儒无力地晃着链子抗议,“我能跑哪儿去,从窗户跳下去”
“说不定你会。”
“这里有四层楼高,我又不会飞。”
“你会摔死,而我要你好好活着。”
见鬼,这是为什么瑟曦才不管我死活。提利昂把锁链弄得叮当作响。“我知道你是谁,爵士,”拼凑线索并不难,从他外套上的黑熊、盾牌上的纹章和他提到自己失去的爵位中已能猜出,“也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与之相对,如果你明白我是谁,你应当清楚我曾身为御前首相,跟八爪蜘蛛一道列席御前会议。如果我告诉你正是太监送我来作这次小小的旅行,你有兴趣听吗”太监和詹姆,但没必要把老哥的事说给这人听。“你我都是他的人,不该窝里斗。”
这话让骑士不太痛快。“我不否认拿过蜘蛛的钱,但我从来不是他的人。我的忠诚另有所属。”
“属于瑟曦你傻了,我老姐只要我项上人头。你既有好剑,何不早早结束这场闹剧,让大家各得其所呢”
骑士哈哈大笑。“你这侏儒跟我来激将法靠嘴硬激我留你一条命是吧”他走到门边,“我去厨房找点吃的。”
“你真好心。别担心,我会乖乖地等。”
“你当然会。”话虽这么说,骑士仍旧用沉重的铁钥匙锁住身后的房门。商人之屋以门锁坚固著称。我就像被关进了牢房,侏儒酸溜溜地想,好在这里有窗户。
提利昂知道要取下镣铐是难上加难,但不管怎样总得试试。他试图从手环里脱出手,结果擦破了更多皮肤,搞得手腕鲜血淋漓;他又拉又扭,但墙上的铁环纹丝不动。操他妈的,他放弃了努力,以铁链所能容许的极限瘫倒在地。他的腿抽筋了,这将是个特别难熬的夜晚。而且毫无疑问,只是苦难的开始。
屋里很闷,所以骑士打开了百叶窗通风。这间屋子挤在旅馆墙壁的夹角处,所以幸运地拥有两扇窗。一扇面对长桥和河对面的黑墙,那是古瓦兰提斯的心脏地带;另一扇面向下面的广场,莫尔蒙说那是鱼贩广场。虽然受到锁链限制,但提利昂发现只要倾斜身子、让墙上的铁环支撑住体重的话,就能从第二扇窗户看出去。这里没有莱莎艾林的天牢那么高,但摔下去一样会死。或许喝醉之后我可以试试。
夜色渐深,广场上却依然人声鼎沸。水手们醉酒喧哗,妓女们游荡拉客,商人们攀谈生意。十几个手执火把的侍僧簇拥着一位红袍女祭司匆匆走过,他们的长袍在脚边婆娑。一对席瓦斯棋手在某家旅馆门前战得难解难分,一位奴隶站在桌旁,举着灯笼为主人们照明。提利昂还听见了女人的歌声,虽然歌词他听不懂,但曲调温柔伤感。如果我听得懂她唱什么,可能会哭出声来。窗户下方,一群人在围观两个杂耍艺人互相抛掷火炬。
俘虏他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回两大杯酒和一只烤鸭。他一脚把门踢上,将鸭子撕成两半,扔了一半给提利昂。侏儒伸手去接,然而胳膊被铁链限制抓不着,鸟儿直接打在他额上,喷了他一脸热辣油脂。之后他还不得不蹲下,费力地伸长胳膊捞鸭子。他试了三次方才抓住,随即高兴地撕咬起鸭肉来。“能来点酒下饭吗”
莫尔蒙把杯子递给他。“外头的瓦兰提斯人几乎都喝得烂醉,也不多你一个。”
麦酒相当顺口,有股水果味。提利昂满意地饮下一大口,打了个欢乐的嗝。他发现白蜡酒杯相当沉。几口喝光拿杯子砸他脑袋吧,侏儒盘算,运气好的话能砸破他的头运气特别好的话,我会失手,然后被他活活揍死。他又饮了一大口。“今天是什么节日”
“是他们大选的第三天,选举一共持续十天。在这疯狂的十天内,要举办火炬游行、公开演讲、默剧表演、唱歌吟诗和舞蹈助兴,刺客们会为各自的支持者作至死方休的决斗,大象的身侧会绘上执政官候选人的名字。下面这些杂耍艺人是马司约索雇的。”
“记得提醒我投票给别人,”提利昂舔舔指上的油脂。窗下的民众丢了些硬币给那两个杂耍艺人,“所有的候选人都得提供艺术表演吗”
“只要能收买选票,他们什么都提供,”莫尔蒙说,“不管吃、喝、看艾利奥斯甚至派出一百名漂亮的奴隶女孩上街拉票,谁投给他就可以跟她们睡。”
“我投给他,”提利昂不假思索地说,“给我一个奴隶女孩吧。”
“达到财产标准的瓦兰提斯自由民才有投票资格。河西岸就没几个人能投票。”
“但狂欢要持续十日对吧”提利昂笑道,“世界真奇妙,不过三个国王还是太多。想想看,要是我跟我亲爱的老姐和英勇的老哥联合统治七大王国的话不出一年,我们中的某位就会杀了其他两人,以求独霸。很难想象这些执政官不做出同样的事。”
“他们中确实有人试过独裁,但都不成功。也许瓦兰提斯人比我们维斯特洛人更有智慧,他们或许会集体犯傻,却决不忍受小鬼当家。时不时会有某个疯子赢得选举,但会受到同僚的遏制,直到一年任期届满。想想看,要是疯王伊里斯有两个跟他共享权力的王,后来的流血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他只有我父亲,提利昂想。
“很多自由贸易城邦人认为狭海对岸的我们太野蛮,”骑士续道,“甚至觉得我们还是孩子,急需父亲的指导。”
“或是母亲的”瑟曦会喜欢这种说法在他把我的脑袋献上以后就更喜欢了,“你似乎很了解这座城市。”
“我曾在这里住了大半年,”骑士晃了晃杯底残渣,“史塔克把我赶出家园后,我和我第二任老婆逃到了里斯。布拉佛斯更适合我,但琳妮丝想住在温暖的地方。我原计划加入布拉佛斯人的队伍,到头来却在洛恩河畔与他们交战。可惜我每挣一枚银币,我老婆就要花掉十枚。等我回到里斯,她已有了情人,那人嬉皮笑脸地告诉我:如果不放弃她并离开城市,我就得作债务奴隶。我就这样离开里斯来到瓦兰提斯当时我比奴隶好不了多少,除了背包里的衣服和腰上的长剑之外一无所有。”
“现在你急着回家。”
骑士喝干了杯中酒。“明天我会给咱们找条船。我睡床,你自个儿就着铁链看哪儿舒服搁哪儿吧。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给我忏悔罪孽。熬到早上应该没问题。”
你才该忏悔罪孽,乔拉莫尔蒙。侏儒心想,但这话说出口就太不明智了。
乔拉爵士把剑带挂在床柱上,踢掉靴子,从头顶卸下锁甲,脱了羊毛外套、皮衣和汗涔涔的内衣,露出伤痕累累、黑毛覆盖的强健躯体。扒了他的皮,倒可以做件毛皮斗篷,提利昂一边想,一边看着莫尔蒙睡进那张散发出淡淡异味的松塌羽毛床里。
骑士一沾床就发出了鼾声,似乎毫不担心被锁链拴住的战利品。两扇窗户都大大打开,弯月的光线洒在地板上。各种喧哗依然从下面的广场传来:醉酒的人不成调的歌声,猫儿发情时的嘶叫,远处的金铁交击。有人快送命了,提利昂心想。
磨破皮的手腕传来阵阵抽痛,而由于铁链限制,他连坐下都没办法,更不用说躺了。他最多只能扭身靠墙,但这样没多久双手都失去了知觉,只好换个姿势,让血液恢复循环。疼痛如潮水般涌回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叫出声。他试图想象当弩箭射穿小腹时父亲有多痛苦,当项链勒住那撒谎的喉咙时雪伊有多痛苦,当被人轮奸时泰莎又有多痛苦他认定与他们相比,他现在这点痛苦不值一提,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神啊,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