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琼恩(1 / 2)

整整七天昏昏沉沉的大雪之后,太阳终于在接近午时破云而出。有的地方雪堆得比人还高,好歹道路在事务官们的整日清扫下,还算通畅。长城反射日光,每条裂缝和罅隙都闪着淡蓝光芒。

琼恩雪诺站在七百尺高的绝顶,俯视鬼影森林。北风卷过脚下的树林,将树冠上轻薄的冰晶纷纷吹落,犹如展开一面面冰旗。除此之外一片沉寂,了无生机。但他并不能完全放心。他怕的不是活物。即便如此

云开日现,风雪已停。再赶上这么好的机会得等一月,甚至一季。“让伊梅特集合新兵。”他吩咐“忧郁的”艾迪,“准备护卫队,十名装备龙晶武器的游骑兵。我希望他们一小时内启程。”

“是,大人。谁来指挥”

“我亲自来。”

艾迪的嘴往下撇得比往常更厉害。“有人会说司令大人安全暖和地待在长城后面更好不是我说的啊,但有人会这么说。”

琼恩笑了。“最好别当我面说。”

一阵疾风把艾迪的斗篷吹得呼呼作响。“还是下去吧,大人。这风想把我们推下去,可我还没学会飞啊。”

他们乘铁笼返回地面。狂风呼啸,宛如小时候老奶妈故事里冰龙的吐息。沉重的铁笼摇摇晃晃,好几次擦上长城,刮下细小晶莹的冰晶,在阳光中闪耀飞舞,好似破碎的玻璃。

玻璃,琼恩沉思,或许有用。黑城堡需要临冬城的玻璃花园,那样在深冬也可种菜。最好的玻璃产自密尔,但纯净的整幅玻璃价钱等重于香料,绿玻璃和黄玻璃又不顶用。说来说去还是钱。只要有足够的金子,我们就能把吹玻璃的学徒和熟练玻璃工从密尔请到北境,以自由为代价让他们传授技术。这样做行得通。只要有金子。可惜我们一贫如洗。

长城脚下,白灵在雪堆里打滚。大个儿冰原狼似乎很喜欢新雪。他看到琼恩,便跳起来,抖掉残雪。“忧郁的”艾迪说:“他和您同去”

“是的。”

“他是匹聪明的狼。我呢”

“你不用去。”

“您是位明智的领导。白灵是更好的选择,我可没利齿来撕咬野人。”

“若诸神保佑,我们不会碰上野人。我骑那匹灰色阉马。”

消息在黑城堡里传得飞快。波文马尔锡踏着重重的步子来马厩见琼恩时,艾迪还在为灰马备鞍。“大人,我希望您慎重考虑,新人可以轻松地在圣堂宣誓。”

“圣堂是新神的家,而旧神居住在森林里。尊崇旧神的人得在鱼梁木下发誓。你跟我一样清楚。”

“纱丁来自旧镇,艾隆和艾蒙克来自西境。他们不属于旧神。”

“我没有强迫大家信仰什么神,大家可以自由选择七神,抑或红袍女的光之王。既然他们选择了树,就得接受相应的考验。”

“哭泣者可能还在外面候着呢。”

“即便下雪,去小树林也不到两小时骑程。我们半夜前就能回来。”

“这太久了,不明智。”

“是不明智,”琼恩说,“但很必要。这些人要把生命献给守夜人,加入延续数千年不动摇的兄弟会。誓言重要,传统也重要,是它们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无论尊贵低贱,年幼老迈,卑鄙高尚。它们让我们做兄弟。”他拍拍马尔锡的肩膀,“我保证,我们会回来。”

“是啊,大人。”总务长说,“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挖出眼睛插在枪上的首级呢您回来时已是黑夜,有些地方的积雪有齐腰深。我知道您带的都是老手,这敢情好,但黑杰克布尔威也熟悉这片森林,您叔叔班扬史塔克也”

“我有他们没有的东西。”琼恩转过头,打个呼哨。“白灵,过来。”冰原狼抖掉背上的雪,小跑到琼恩身旁。游骑兵们为他让路,一匹母马嘶鸣起来,向外躲避,罗里使劲拽缰绳才控制住。“长城是你的了,波文大人。”他拽着马缰,牵马走向大门,通过蜿蜒狭窄的冰隧道。

冰墙之外,高大的树木安静伫立,满目银装素裹。游骑兵和新兵们整队时,白灵一直在琼恩的马旁绕来绕去,停下来不断嗅探,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霜。“怎么了”琼恩问,“有人”他目力所及的森林空无一人,但他实在看不了多远。

白灵冲向森林,从两株披着厚厚白斗篷的松树间钻过,消失在一片白雪中。他想打猎,但猎什么呢琼恩不像担心自己的队伍那样担心冰原狼。白林里的白狼,静如影,野人发现不了他。他也不用找,白灵想回来自会回来,急也没用。

于是琼恩轻踢马腹,率领大家进发,他们胯下矮种马的蹄子踏碎地表的冰层,陷入下面的软雪中。他们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森林,长城在身后慢慢缩小。

士卒松和哨兵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冰柱从阔叶木光秃秃的褐色枝干上垂下。尽管去白木林的小路早被踩了出来,琼恩还是派大麦汤姆前去侦察,大里德尔和长镇的卢克也钻入森林,分头去东西两面,担任队伍侧翼的警戒斥候。这三个都是老到的游骑兵,装备了铁刃和龙晶,马鞍上挂着号角,需要时可以求助。

其他游骑兵也是好样的。至少打起仗来是好样的,个个忠诚。他们来长城之前做过什么琼恩不想探究,很多人的经历无疑跟他们身上的斗篷一样黑;但在这里,他们全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兜帽,有人用围巾遮脸,但琼恩仍能认出他们,每个名字都铭记在心。他们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还有六个人骑马跟随有老有少,有高壮也有瘦弱的,有老手也有菜鸟。六个即将发下誓言的人。马儿在鼹鼠村出生长大,艾隆和艾蒙克是仙女岛人,纱丁来自维斯特洛另一头的旧镇的妓院,这四个都是男孩。皮革和贾克斯是成年人,四十好几了,他们从前就生活在鬼影森林,已有了子孙后代。琼恩雪诺去鼹鼠村动员那天带回六十三个野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俩愿意披上黑衣。埃恩伊梅特认为他们准备好了,或者说“再怎么准备也就这样了”。他和琼恩及波文马尔锡一起挨个考量,为他们分配合适的职业:皮革、贾克斯与艾蒙当游骑兵,马儿做工匠,艾隆与纱丁为事务官。现在,发下誓言的时刻到了。

埃恩伊梅特骑在队列前端,他胯下的马是琼恩毕生所见最丑的,除开蹄子就是长毛。“据说昨晚婊子塔出了点乱子。”教头道。

“是哈丁塔。”从鼹鼠村跟他回来的六十三个野人里,有十九个女人或女孩。琼恩把她们安置在他初到长城时住的那座废塔中。她们中有十二名矛妇,完全能保护自己和女孩们,阻止黑衣人可能的骚扰。被拦在门外的黑衣弟兄给哈丁塔改了个淫秽的新名字,这种玩笑琼恩决不容忍。“三个愚蠢的醉汉把哈丁塔当成了妓院,仅此而已。他们被打入冰牢,忏悔过错。”

埃恩伊梅特扮个鬼脸。“人是人,誓言是誓言,而言语就像风。你应该派人守卫那些女人。”

“那谁来守卫那些守卫呢”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耶哥蕊特是他的老师,而他学到了这个教训。如果连他都不能守住誓言,怎能强求弟兄们但觊觎女野人太危险了。男人要么占有女人,要么得到匕首,耶哥蕊特曾告诉他,两者必得其一。波文马尔锡并非全错,哈丁塔现在一点就着。“我打算再开放三座堡垒,”琼恩说,“深湖居、黑貂厅和长车楼。这些堡垒由自由民驻守,我只安排指挥官领导。其中长车楼除了指挥官和总务官,全是女人。”他知道没法彻底禁止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距离至少会增加难度。

“哪个可怜傻瓜去当这差”

“此刻跟我并辔而行的人。”

埃恩伊梅特脸上闪过兴奋和惊恐混合的神情,仿佛比见了一袋黄金还刺激。“大人,我怎么得罪你的,让您如此恨我”

琼恩哈哈大笑。“别怕,你并不孤单,我打算让艾迪去做你的副手和事务官。”

“矛妇们得高兴坏了。不过说实话,你应当派那个马格拿去管一座城。”

琼恩笑容隐去。“我不敢信任他,恐怕赛贡仍把父亲的死归咎于我。更糟的是,他生来接受的训练是怎样发号施令,而非听别人指手画脚。不要把瑟恩人和自由民混为一谈,有人跟我说,马格拿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领主大人,斯迪在他的人民眼里甚至近乎于神。虎父无犬子,我不需要他们跪拜,但他们得听话。”

“是啊,大人,但你总得跟马格拿打交道。要是忽视他,瑟恩人会惹麻烦。”

总司令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琼恩差点脱口而出。鼹鼠村之行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那些女人不过是细枝末节。哈尔克正如他担忧的那样凶猛好斗,黑衣兄弟里也有人恨自由民恨得深入骨髓。一名哈尔克的手下在校场上切掉了一名工匠的耳朵,这很可能是大规模流血的前奏。他得尽快开放那些古老的堡垒,好把哈犸的哥哥调去深湖居或黑貂厅。但眼下,那些堡垒完全不宜居住,而奥赛尔亚威克的工匠们还在修复长夜堡。有些晚上,琼恩雪诺反复思索:阻止史坦尼斯屠戮野人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我什么都不懂,耶哥蕊特,他心想,或许永远都不懂。

离树林尚有半里路,秋阳拖出长长的红光,穿透光秃的枝丫,将积雪染成粉色。他们骑马经过一条封冻的小溪,冰雪覆盖的石岸犬牙参差,他们又沿弯弯拐拐的兽径行向东北。每当朔风吹起,空中便雪花乱舞,刺痛眼睛。琼恩拉起围巾,遮住嘴巴鼻子,又戴上斗篷兜帽。“不远了。”他鼓励大家,但没人回应。

琼恩在看到大麦汤姆前先闻到了他的气味。或是白灵闻到了近来琼恩雪诺即便清醒时,也总觉得自己和冰原狼合二为一。魁梧的白狼率先出现,甩掉身上的雪。没多久,汤姆现身。“野人,”他轻声报告琼恩,“林子里。”

琼恩让众人停下。“多少”

“我看到九个,没守卫。有些可能死了,要么就是在睡觉。看上去大部分是女的。有个孩子,但也有个巨人。我就看到这些。他们生了堆火,烟从林子里冒出来。一群白痴。”

九个,我有十七人。但其中四个只是男孩,并且我没有巨人。

然而琼恩并不打算退回长城。若这些野人活着,说不定能招募;即便死了,嗯一两具尸体也有些用处。“徒步前进。”他轻盈地跃下马,落在冰冻的地面上,雪没过脚踝。“罗里,佩特,看着马。”他本可让新手们看马,但他们急需战斗洗礼。这是个好机会。“散开,围成半圆,三面包围树林。要始终留意左右的人,别让间距过宽。积雪能掩盖脚步声,若我们攻其不备,就可兵不血刃。”

黑夜迅速降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西方的森林吞噬,林中光线消失得无影无踪。粉雪终归纯白,仿佛被夜幕吸干了色彩。入夜的天空呈现淡灰,好像被浆洗太多次的老旧斗篷,随后头几颗星星羞涩地现形。

前方有一根暗红叶冠笼罩的苍白树干。只可能是鱼梁木。于是他探手从背后抽出长爪,左右环顾,向纱丁和马儿点头示意,他们又把消息传递给旁边的人。接着大伙儿一起冲向树林,陈雪掩盖了脚步声,只听见彼此的喘息。白灵跟他们一起奔跑,犹如一道白影傍在琼恩身旁。

鱼梁木在空地边缘围成一圈,一共九棵,大小年龄相差无几。每棵树上都雕着一张脸,无一雷同。有的在微笑,有的在尖叫,有的冲他咆哮。深沉的暮霭中,它们的眼睛是黑的,但琼恩知道,日光下那些眼睛如血一般红。就像白灵的双眼。

林中火堆十分微弱,灰烬里闪着奄奄一息的火苗,几根冒烟的断枝要死不活地闷燃着。即便如此,也比在它周围蜷缩的野人更有生命力。当琼恩冲出森林时,只有那个孩子发现了。他号哭起来,抓住母亲的破斗篷。女人抬起眼,倒抽一口气。林子被游骑兵包围了,他们穿过枯骨般的白树,黑手套中的钢铁闪着寒光。一场屠杀似乎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