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的气氛尤显得沉闷,今日饭桌上,熊母和熊父干了繁重的农家活后,却连一口饭都没吃。
熊壮山稍大些,十四了,已经懂事了。他下面还有个三弟四妹都是隐隐约约知道事的年纪了,唯有最小的五妹还什么都不懂,见一家人都不吃饭,她倒是很高兴,自己一个人难得吃个肚饱滚圆。
等五妹吃完饭,发出饱涨的□□声,熊母熊父才恍然从恍惚中惊醒。
吃完了,收拾下去吧。其实除了五妹,其他人根本水口没打牙。
可熊家一家人都没人提出异议,全部起身收拾。当再次坐回桌旁时,气氛压抑得仿佛绷紧了的弦,随时可能因为极致而断裂。
那个熊母似乎说不出口接下来的话,可这话不说却是不行的,她只能闭上眼睛,心一横说道:你们也知道了,里正刚刚挨家挨户通知了,每家要求出一名壮丁参军。
熊家,熊铁和熊父年纪都是够的。昱朝规定十六岁便可参军,熊铁今年刚满十六岁。
一时间众人猛地朝熊父和熊铁看去,全部都神色恐慌,就连刚刚最小的五妹也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熊母本就心慌意乱,此刻更不耐烦哄这个不懂事不会看场合哭闹的孩子,就对四娘子道:去带着你妹妹回屋,这里没你们姐俩的事。
四娘子领着五妹临走前,似懂非懂朝坐在桌旁几人回望了一眼,昏暗不明的灯光下,每个的人神情都是凝重的。
四娘子知道参军是什么意思,就是去送死,再也回不来了。朝廷总会征兵,带走了无数人,却从没见什么人回来过。
村头的李瘸子那年家里征兵,他爹娘偏疼小的,推他出去,他无力反抗,第二天上山就摔折了双腿。可村人都说李瘸子的那双腿不是摔坏的,而是他自己生生折断的。为了不参军,李瘸子对自己也是真的发了狠。
李瘸子的爹娘知道后,差点没生吃了李瘸子,可他双腿已坏,朝廷又要人,就也只能平日里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去了。
走的时候他小儿子是硬被拖走的,老两口追出二里地,哭得声嘶力竭,双双晕倒。
再后来,那个小儿子就再也没回来过,直到李瘸子的父母去世,那个小儿子仍旧音信全无,不知道生死。
所以参军在杏花村村民眼里就是等于去送死,这是让全家在推一个人出来送死,气氛怎么可能不压抑。
可熊母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不管心里如何难受,她还是得做决断。
强忍着心痛她道:咱们家也必须出一个人的,你们都知道你们阿父身体不好,平时就病歪歪的总吃药,也是因此你们几个叔伯爷奶才有意见,早早把咱们分出来了。你们阿父这样的身体,让他去参军,不等打仗只是在去的路上,就得死在半道上,根本就是要他去送死。
要是你们的阿父死了,咱们的家也就散了,你们的爷奶不会容忍我继续霸在家里的,到时候做主卖了我,你们可怎么活?熊母说着哭了。
那时候的熊壮山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在父母膝下长大和所有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无任何区别。还没有后来经历过血腥人命洗礼的暴虐狠戾,还是一个淘气的小孩子。
因此,熊母才有这一说。
所以,你们的阿父不能去,否则咱们全家都得死。
这一结果,熊母和他早就商量好了,本来一接到消息,宋父决定自己去的,可熊母拦着他哭着说了这一番话,熊父动摇了。他一个男人,总也保住自己的儿女娘子。
熊母接着道:所以,所以我打算在你们三个中抽一个。
什么?熊母话落,熊铁就震惊地抬起头,阿娘,除了阿父,家里只有我满十六岁了,理应该我去。
熊母却急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三个都是咱们熊家的儿子,我不能偏颇任何一个,就把它交给命运,命运选择了谁,谁就去。要怪也只能怪命不好,谁也不赖。
熊铁还要辩解道:可是
熊母一下打断他的话,没有可是,熊壮山熊柱你们两个有什么意见?
熊壮山长得膀大腰圆,才十四岁就比十六岁的大哥高出整整一个脑袋的高度。
他摇头,没意见,这是我们做儿子应该的。
熊母哭到哽咽道:好,好,我懂事的好儿子。
熊柱虽然只有十二岁,身体还很单薄却也坚定地点头道:我同意。
于是抽签开始了。熊家的签做的很简陋,就是用花汁染红了筷子的尖端,谁抽到被染红的,谁就上战场。
熊母起身把用方巾包裹住一头的筷子拿过来放在桌上,颤着声道:阿山,你先来吧。
反倒是刚准备起身的熊铁楞了下,可还是听阿娘的话坐回去。熊壮山不疑有他,起身去抽签,黑暗下他随意摸中了一支签,心里同样害怕紧张的要死。熊母熊父在熊壮山手搭上筷子那刻,双双僵直了身体。
熊壮山一抽出筷子,熊母就直起身,紧张道:快,拿过来给阿娘看看。
熊壮山将筷子递给熊母看,一时间也说不清熊母脸上什么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山中了。
十四岁的孩子瞬间天崩地裂,可他还是坚强地承担起了责任。反倒是熊铁熊柱抱着熊壮山痛哭流涕,直到哭着睡着。
熊壮山这一宿却没有觉,他半夜爬起来,执着蜡烛摸进厨房,他翻找出筷子。因为熊家只每人一双筷子,多了没有,所有找起来很方便,很快三支筷子就被熊壮山摆在灶台上。蜡烛凑近了看,这三支筷子的一端都有着色,花色着色本就难洗,加之熊母晚上有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到筷子上的染色没有洗干净。
至此,真相大白,为什么熊母会叫明明身单力薄看着就不够年纪的熊柱也参与,为什么熊铁已经准备抽签,熊母却点名让他先来。
原来三支筷子都着色了,无论是谁,第一个抽,都要去战场。
就在此刻,忽然熊壮山身后传来熊母的声音,有些紧张,还有点小心,阿山,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熊壮山转过头,慢慢挪开身体,清晰地露出原本被他遮住的灶台。
三支筷子静静躺在其上,熊母的脸色瞬间惨白,摇了下,差点一个踉跄跌倒。
为什么?熊壮山问的很平静,完全超出了这个年纪的沉稳。这样昏暗的烛光下,熊母看不清熊壮山的眼睛,但她能感觉到这一刻儿子的心如死灰,熊壮山仿佛一瞬将她推得很远很远,远到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母子关系。
这一刻,本能地熊母要说点什么,她不想儿子恨她,带着对她最深沉地恨意离开这个家,上战场,甚至战死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