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璋全都答应了下来。
“阿璋。”喻廉叫他。
数日的高压审讯下来,精神紧绷,而且素来不苟言笑的男人却对好友露出了笑容,几分疲倦几分欣慰,轻声说:“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可就在他离开监察委后不久,喻廉被暂时放行,以回家洗澡换衣服的理由,开着车回了家,然后在大桥上,连人带车地直直坠入了江水。
听到消息的贺璋不可置信,一直等到喻廉的葬礼,看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站在他的棺椁前止不住地掉眼泪,又看到了黑白照片里好友那张熟悉的脸,才后知后觉到,这个人真的死了。
无数过一起挑灯鏖战的夜晚,破过的案、出过的外勤,如今这其中的一个人走了,记忆开始变得酸涩,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也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
阿廉的那声谢谢,竟是他这辈子对自己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男人之间从来不需要多熨帖的话,然而在那一瞬间,贺璋却无比后悔没有再多跟他说几句话。
没有告诉喻廉,自己有多幸运能和他成为朋友。
这就是死别。
贺璋在葬礼上失了控,埋头哭得难受,他怎么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当初的退缩。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独善其身,也许还能有人为喻廉分担,也许喻廉就不会死。
葬礼后不久,他去看了喻廉的妻子方林翠,并将那份信交给了她。
方林翠为他倒了一杯茶,贺璋一口没动,坐在沙发上,手扶着额,埋头一直在说对不起。
方林翠安慰道:“不怪你,只能怪他自己。”
“我真的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杀,就算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去坐几年牢有又怎么样,人只要活着就行,起码活着还有一点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女儿怎么办,”说到这儿,方林翠无奈地哽了一声,掩面哭泣起来,“知知自从她爸爸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了,可是我怎么舍得说她,她没了爸爸,难道我还要在这种时候逼她学习吗?”
口中对丈夫的离去,即使不舍也是责备。
然而在看过了贺璋交给她的信后,方林翠突然冷静了下来,反倒交给了贺璋一份东西。
“喻廉被监察委低走之前,我从他那儿听说了跨江大桥的案子和我们财政局的席主任有关,这是我用自己的工作证查到的东西。”
方林翠面色苍白,语气很轻,却带着几分作为母亲独有的坚定:“人都死了,再查还有什么用,这份文件,还有这封信,麻烦你一并帮我处理了吧,我现在只想带着知知好好过日子,把她抚养成人。”
在贺璋离开后的当天,方林翠在家中自杀。
因为他的懦弱和不作为,好友和好友的妻子相继过世,且都是在和自己见过了最后一面后,被自责和愧疚吞没,贺璋的情绪一度崩溃,从此再不敢回忆那时的场景。
如今往事再被重提,贺璋埋首,唯有一句:“对不起。”
喻幼知需要一些时间独自去消化。
“……我去趟洗手间。”
独善其身其实没有错,非要说错,可能就错在,贺叔叔和爸爸是好朋友。
当初并肩的朋友渐行渐远,哪怕是老死不相往来都好,至少还活着,可偏偏生死相隔,这要叫活着的那个人怎样去忘记和释怀。
喻幼知暂时离开后,贺璋才慢慢地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幼知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好很多。
他缓缓看向自己的儿子。
看来这里头有大半的原因,都在儿子身上。
幸好他的性格不像自己,反而和喻廉差不多,只要认定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是对的,就不会有任何犹豫。
“明涔,”贺璋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我跟你喻叔叔……别学我。”
“我不会。”
贺明涔看着父亲,嗓音平静却笃定:“哪怕这就是条死路,只要她想走,我都陪她走到底。”
值得庆幸的是,方林翠留下的那份文件和喻廉的那封信,贺璋没有处理掉,反而一直保存了下来。
在坦白了当年的事后,贺璋把它们都交给了喻幼知。
文件是有关于当年席志诚还在财政局就职的时候一些渎职证据,有这些,已经足够传唤他来问话了。
但目前比起这个,喻幼知此刻更关心的是爸爸的信。
她没有当着贺璋的面把这封信拆开,而是等离开后,坐在车里,叫贺明涔暂时不要开车,深吸几口气后打开了这封信。
喻廉是寒门出身的大学生,是他们老家的骄傲,十几年寒窗苦读,自然练出了一手好字。
劲瘦有力的钢笔字几乎要穿透纸背,保存了多年,墨迹丝毫不见淡。
「林翠,
承诺你很快就回家,结果过了这么久也没能回去,我现在每天都坐在一间没有窗的、四方墙壁的屋子里,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所以不用担心我会生病。
倒是你和知知,最近天气冷了,记得多穿衣服,你常感冒,小病也要重视。之前我加班很晚回家,隔着房门听到知知在打喷嚏,不知是感冒还是得了鼻炎,有空你带她去医院挂个号检查一下。
这里的人知道我很多事,用家人来作为攻心的方式,他们问我难道就不觉得对不起家人吗,我虽在工作上问心无愧,可他们这么问我,我却否认不了。
从前我觉得,既然我选择了检察官这份职业,那为它牺牲我个人的生活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