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 !
中山国距离渔阳,大约四五天的路程。
第二天的一早,小乔随同徐夫人出了门。
魏俨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的身后是两列约有百人的护卫。
魏俨因身负留守幽州之任,并不同行。一路就由这些护卫护送。这些护卫,都出自魏家的虎贲亲兵,魏俨精选而出,不但信靠,而且个个善战。
看到徐夫人和小乔从里面出来,魏俨立刻迎了上来,抢扶住前头的徐夫人。
大门外已经停了四辆双驷马车。最前的那辆,以黄铜饰顶盖,以白玉嵌横辂,外青油纁,内铺锦缎,两侧开四窗,两扇是气窗,两扇是望窗,四角缀有珠珰,极尽豪侈。
魏俨搀徐夫人下了台阶,往马车走去。徐夫人抬头看见,忍不住摇头道:“叫你备车,你怎弄了这么一辆过来?未免过奢。”
魏俨道:“以外祖母的贵重之身,何来过奢之说?比及洛阳贵人的骑乘,这也不算什么。再说了,路上也要走个几天,外祖母年事又高,我怕外祖母坐车倦怠,这才备了辆稍微过得去些的。”
徐夫人笑道:“就你能说。罢了,车都备好了,我还不坐吗?正好你弟妹与我同行。我这把老骨头倒没什么,她身子娇,路上是要松坦些才好。你考虑的也周到。”
魏俨一笑,搀扶徐夫人登上马车,随后退了两步,给小乔让出了道,微笑道:“弟妹可上车了。”
小乔身边仆妇略递了把手,她另手稍提裙裾,踩着墩子上去。不想脚踩到马车面板时,脚底稍稍一滑,没有站稳,身子晃了下,几步之外的魏俨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小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扶住她一侧后腰,口中低声道:“弟妹小心。”随即松开了手。
这稍稍一晃,其实小乔自己也能稳住的,只是没魏俨的反应快。
她对这个人,一开始的印象是极其恶劣的,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些时日以来,并没怎么碰到他,即便在魏府里遇到了,见他也是彬彬持重,极有风度,行事做派,再也没有半点的失仪,起头因为初遇时他对自己过于无礼注目而生出的那种厌恶之感也慢慢地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这样被他扶了一把,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回过头,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声谢,低头弯腰便钻进了马车,坐到了徐夫人的身旁。
随同的钟媪、春娘等人和一应携带物件都上了后头几辆马车,准备妥当,骑吏佩剑在前开道,护卫两侧骑行拥护,人马穿过街道出城,魏俨依旧相送,一直送出数十里外,徐夫人再三叫他回去,魏俨这才止步。
他停在原地,目送前头那列车马沿着驰道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后,忍不住握了握刚碰触过她腰身的那只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单掌几乎便能覆住,虽不过是短暂的碰触,隔着层衣料,那种直触心底的轻盈软腻,到了此刻也仿佛依然残留在手心皮肤之上,没有退去。
……
上路后,小乔便知道了徐夫人这把年纪了还要不辞劳顿亲自去中山国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刘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闺阁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这些年虽然因为年纪大了,加之路途遥远的缘故,渐渐少了些往来,但旧日情义却依旧还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体愈发缠绵,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国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过去了,思及故人旧事,昨夜一夜无眠,今早决定过去看她最后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着马车窗外无边无际的一片旷野,出神了许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
数日后,徐夫人带着小乔抵达了卢奴。
中山国建于建武年,第一代国君原本是当时建武汉帝的一个儿子,起初封清河公,后进爵为王,改封地定州,国都卢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刘端,已传十数代,逾两百年。
就和琅琊国、济阴国等一样,这些曾代表无上皇权的分封国,如今邑地虽在,封号不裁,地位却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国还算好,定州如今实际归于魏劭,王室依旧得以保持着当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余一些封国,邑地已被掌握了实权的当地大鳄挤压,乃至完全抢占。
但即便这样,马车驶入卢奴城的时候,小乔透过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两旁却依旧处处带着灰暗和残旧的景象,犹如一个曾经的富贵门第,如今朱门褪尽光漆,只剩下斑驳的一点残痕,还能让人追忆时光里的往昔荣华。
中山王刘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将到,今日亲自出城迎接,将徐夫人和小乔迎进王宫。
刘端辈分低于徐夫人,何况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对徐夫人和小乔毕恭毕敬,入王宫一番繁文缛节,招待细致,徐夫人请一切就简,不过稍事休息换了干净衣裳,立刻带着小乔去探望卧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纪相仿,如今却已经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极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唤她闺名之时,元氏已经认不得她了,呆滞目光从浮肿的双目里散漫而出,定定地望着徐夫人,一动不动。
刘端说,母亲去年开始就这样了,原本还认得自己,如今连自己唤她,她也没有反应了。虽经多方调治,却也回天无力。想到母亲与徐夫人的旧交,唯恐她将责备自己不告,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乔,随后握着元氏的手在床边坐了很久,自言自语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小乔细听徐夫人的话,大多是在回忆年少时的闺阁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语调轻柔,并不带半分戚色,忆到年少时于元宵灯节和元氏一道瞒着家人偷溜出去观灯,却偶遇到一位令两人都怦然心动的清俊少年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欢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乔听到后来,心里却慢慢地变的难过了起来,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
徐夫人陪着毫无反应的元氏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日将西暮,才带着小乔出来。
她出来时,眼睛微微泛红。
刘端领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见徐夫人出来,急忙上前,恭请徐夫人赴宴。徐夫人并未拒绝,带着小乔入宴。席间,从刘端开始,王室陪坐之客,对徐夫人无不奉承迎合,对小乔也是恭维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并无任何异色。宴毕出来,才对小乔叹息了一声:“刘室历四百余年,而今衰微至此,天运!”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还沉浸在白天里与弥留前的元氏相见时的情绪,一直坐于灯前,身影一动不动。小乔在旁默默陪了许久。
钟媪入内,请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没动。
小乔想她前几天路上辛苦,今天一个白天又在应酬,正也要开口同劝,忽见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与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见笑了吧。如今年纪大了,反倒爱回忆少年时的种种。一晃白发,种种譬如梦境。”
小乔道:“何敢言见笑。只是祖母,虽说镜里朱颜消磨,年华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之说。祖母不过是念旧,这才有所感慨罢了。”
徐夫人重复了一遍“巢成雏长大”,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小乔的手背,转头对钟媪道:“这孩子说的话,总是能入我心。”
钟媪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过于伤心不惜身体,这才哄老夫人两句的,老夫人就这么高兴了。”
徐夫人道:“罢了,今日劳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钟媪应了下来。与小乔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当晚无话。
次日,徐夫人问过太医,得知元氏时日无多,便决定多留几天。当天有许多徐夫人的族人纷纷前来拜望,言语之间,多阿谀奉承。转至小乔,见她貌若天人,举止庄雅,无不油然倾倒。
魏家如今扶摇直上,她虽年轻,却是魏家未来的主母,看似又颇得徐夫人欢心,出入必定带在身边,不由对她更是高看,瞒着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赠礼示好的无数。小乔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应人请求与人会面。如此过了三两天,这日傍晚,小乔随徐夫人探视元氏归来。
元氏今天呼吸已经困难,看太医的意思,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徐夫人回来,心情难免低落。小乔陪在一旁开解,这时外面忽然有仆妇叩门:“老夫人,苏家长女左冯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来拜见。”
小乔眸光微动,但迅速就掩了过去。
她知道,前世大乔的生活轨迹里,一直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是个模糊的,没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罢了。
徐夫人仿佛一怔,自言自语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还在洛阳?怎也来了这里?”沉吟了下,便叫请入内。
小乔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无妨。论辈分,我是她母亲的姑妈,她也叫我一声外姑祖母,算是沾亲带故。”
小乔垂下双眸,应了声是,如方才那样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