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动声色,月家人却不能坐视不理。他们派出官兵搜寻,一夜之间再次把扈沽城搞得鸡飞狗跳,仍是没能找到。
次日早朝后,月陇西回家接卿如是去往焚书窟的路上还讨论起了这件事。
“萧殷能把人给藏在哪儿呢?这回连薛宅那一带废地都找了,愣是没见着人。”卿如是疑惑地拧着眉,“莫非已经被分。尸处理了?”
月陇西被她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笑了笑道,“不愧是刑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起这些面不改色。不过,极有可能。”
小半月的时间,于萧殷来说,什么东西不能谋划。
国学府亦用小半月的时间将要销毁的第一批书籍尽数搬到了焚书窟。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处已堆满了人。
有的是闲人,上赶着瞧热闹。有的是写书人,不顾官兵阻拦扑向焚窟一阵哭天抢地。卿如是远远瞧着,像是看到了少女秦卿。周遭事不关己的看客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如潮。
火尚未燃起来,焚书窟里泼满了酒和油,堆着柴。书籍全都被掩在柴堆里,高高隆起,却因是窟窿中,被压得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萧殷早就到场,一直指挥官兵疏散人群,将那些哭天抢地的写书人拖拽下去,并派遣官兵负责看守那些人,以免一个不慎他们又冲进包围圈,扰乱秩序。
正午时分,他才退到包围圈外,吩咐点火。
干枯的柴堆和烈酒浓油让十几个火把瞬间被湮没在火海之中,猝然火起,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野。兽,伸出火舌舔舐过窟窿口,成千上百本书顷刻间就被吞没。
卿如是眉心微动,紧盯着眼前一幕,却穿透这一幕看到过去的一幕幕。少女不顾衣衫浸湿,狼狈地冲进庐房,抱着一本本书无措地坐在火海中哭嚎。那个奋不顾身的少女,确定是找不回来了吗?可为何想起被烧毁的手抄,她的心底还是会很难受?
她尝试着用找寻秦卿残破的灵魂的法子去拧松心底的结,未果,怔然出神了许久。
直到周遭的声音愈发嘈杂,她才被拉回神。目之所及,让她蓦地捂住嘴惊呼了一声,满脸骇然,随着声浪一阵宕起,月陇西适时将她搂紧,遮挡在她身前,边抚着她的背,边压低声道,“别看。”
倘若她方才匆匆一瞟没有看错,那窟窿里是被埋了个人?!
她倒不是害怕,以前在刑部也并非没有见过焦尸,但气息全无的比不了活着且正被活烧的,她仍是被骇了一跳,紧接着就平复下来。捏住月陇西的手腕,冲他摇头示意没事,并凝了凝眸子,用眼神反问,“那个人是……?”
月陇西略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卿如是示意他退开,自己则隔着走廊低栏眺望那处。包围圈里的官兵尽数慌了神,原本只是窟窿里的书忽然动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火势太大,下面的书被烧成灰烬才使得铺在上层的书移位,却不想多烧了一会儿,书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的衣袖连着皮肉都有火在燃,隐约渗出些血,书堆和柴堆下还有人的闷声呜咽,过于轻细,恐怕只有站在窟窿旁边的官兵听得见,其余尽数被没在人声与烧柴声中。此时艳阳烈日,火势难消。
似乎是在静观其变,萧殷等了一会,在下边那人没有动静之后才急声吩咐周围的官兵救人。但他没有让官兵灭火,而是选择了让官兵用□□将人给捞上来。理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水来了那人早就死了。
卿如是很明白萧殷这样做的意图:没有水,就算把人给捞上来了,也只能干看着他被火烧,等捞完人反应过来要去调水的时候,已经浪费了许多救人时间。而这些处于惊慌之中的官兵当然想不到这一点,只想着先遵命把人给救出火坑再说。
原来萧殷把月世德弄到了焚书窟!难怪翻遍扈沽城也找不到!
还以为他会默不作声地将月世德处理掉,却仍是小瞧了他。真是极会利用机会的人。陛下因为“袭檀”的身份被月世德有意无意地窥探,正愁找不着理由处死他,萧殷却帮了陛下的忙……
若此番月世德顺利死在焚书窟,作为监察官的萧殷没将人给救回来,陛下便定能猜到他是有意为之。再加上近期他被各学士高官推举,陛下必然重用。
可萧殷是如何知道陛下想要杀月世德的呢?
卿如是心思微转,猛地反应过来:陛下是“袭檀”这件事被窃。听的时候,萧殷也在。而后在国学府,他亲眼看着月世德不断窥探书中“袭檀”的秘密,自然能料到陛下会起杀心。
“走罢。”月陇西自然也想到了,然则,他只是弯了弯唇,牵起卿如是的手,“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该回家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灵雁岁岁来
不关咱们的事。
隔世后,她可以永远置身事外,不必再置身事中。可以罢手遗作,不必再担起修复遗作的责任,甚至只要她想,可以将遗作原本一烧了之。她拥有前所未有的轻松,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负罪感。
这一切都归根于真相的揭露。她的身体与神识里,是否已经完全失去秦卿那残破的灵魂了?她一点都不用去承担秦卿未尽的责任吗?
回府后,她就浸在月陇西收藏秦卿物什的那间房里待了三日。三餐照吃,觉也睡足,会听月陇西讲一讲身边发生的事。
比如在萧殷的看顾下,月世德果然就没能活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死,次日就被月氏族里的人抬回扈沽山,筹办丧礼了;也比如陛下明着没说,甚至假惺惺地表现了一番对月世德去世的惋惜,心底却爱惨了上道的萧殷,恨不得未满国学府三年试用期就直接给他升官;更比如萧殷主动承担监察失职导致月世德丧命的责任,说要帮助彻查长老莫名出现在焚书窟一事,被陛下准允并暗许后顺势以此为借口在刑部站稳脚跟,却不急着揽权,只顾着帮暂被停职的余大人树威……
不急着扶摇而上,沉得住气。陛下更看重了。
卿如是听着这些依旧会笑,会跟着讨论萧殷接下来的路,没别的异常。因为那些东西是真的事不关己。其余的时间,她还是更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秦卿的画像与遗迹发呆。那是真的关己。
从前她多用簪花小楷,如今依旧,可真正的秦卿未入月府前,更喜欢在采沧畔用草书。墙上挂着的只有她的小楷。
她给自己磨了墨,提笔想用草书写些什么,却发现落笔时仍是不自觉地转用了小楷。她写道:秦卿,你后悔吗?
现在你那里,崇文先生已经死去了吗?
停腕须臾,卿如是又在后面跟着写了一句:你可还会再想念他?那样一个不堪的人,未曾真正与你推心置腹的师友。
还会。
她在心底回答。觉得不够,又低声回道,“还会想念的。所以很痛苦。”
“叩叩”两声门响,卿如是搁笔不再写,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晶莹,开门一看,是月陇西。
“叶老听说你有喜,带了礼上门来探望。这会儿方与父亲聊过,独自在茶亭吃茶呢。”月陇西示意她出门,“去见一见,看看他给你带的什么礼罢?”
卿如是颔首,与他身后的嬷嬷一道去了。月陇西思忖片刻,抬腿进到屋子里,缓缓走到桌边,目光落至桌面,拾起那张写下自语的纸。他看了须臾,将纸折好揣进了怀里,赶着往茶亭去。
兴许是国学府的伙食好,叶渠瞧着精神矍铄,远比他在采沧畔的时候有神采得多。两人见过礼,待月陇西也到场,卿如是就笑说道,“世子还说让我来看看叶老为道喜带的礼,可叶老分明两手空空,没见着带了什么礼来啊?”
叶渠乐呵一笑,“急什么,你们且稍等一会。”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辉光渐盛,天色映得周遭昏黄,又从昏黄中压迫出一丝如初日东升般的希光。
不知多久,月亮门处有几名小厮的说话声传来。卿如是寻声看去,两人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正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另有两名小厮在为他们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