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频阳县。
这里虽然不是皇帝所修驰道经过的地方,但因为是武城侯王翦的故乡,也是其退休养老的所居之处,故而这个小县通往咸阳的道路,经过专门的整修,路面平整,颇为宽阔。
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正行于此条道路上。
马车周围有数十个骑马的侍从护卫,人人佩剑,挺胸抬头,显得排场很大,让在道路两侧田地中耕种的农人看到,都面露惊讶,暗道这又是哪位咸阳的贵人来看望武城侯了。
一匹马奔到车舆旁侧。
马上的骑士对着车内之人拱手道:“君侯,我刚才问过了,这片土地也是武城侯的。从刚才溪水流过的地方,一直到频阳方向,连绵数万亩的田地,皆归武城侯所有。除了这里外,频阳以北和以东尚有数万亩良田也是今上赐给武城侯的,田宅广大,难以计数。”
说到最后,这骑士也不由咋舌惊叹。
赵佗点了点头,让这骑士去前方领路,然后他看着路边那一望无际的良田好地,以及田中无数躬身耕种的农人,感叹起来。
“武城侯啊武城侯,你这退休后的小日子过得挺好啊,这整个频阳县的田,都快被你王家占了一大半。”
赵佗嘴里叹着,脸上有些羡慕。
他虽有六千户的食邑,但在田宅上,数量却不是很多,远远无法和王翦相比。
王翦在伐楚的时候,不停往咸阳写信向秦王政要宅要地,来来往往的使者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当时众人看在眼中,只道王翦贪得无厌,挟大功而要酬劳。
赵佗则知道王翦是有自污之意,好让皇帝放心将兵权交给他。
但谁也没想到,王翦所要的地竟然有这么多。
哪怕不算列侯的食邑,光凭这近十万亩的田地,他王家也是当今秦国最大的地主之一,简直是羡煞旁人。
不过赵佗的羡慕在进入武城侯府后,就一下子都散去了。
因为王翦的身体状况,有些出乎赵佗的想象。
赵佗在王翦幼孙王开的带领下,走进了王翦的卧室,看到了床榻上那个面色发白,精神萎靡的老人。
“上将军。”
赵佗立刻上前,走到王翦榻前跪坐而下。
他没有用君侯的称呼来叫王翦,只以当年在灭燕和伐楚时的职务相称。
王翦摇了摇头:“我一个退隐老朽,你还叫什么上将军。而且你赵佗不也当过一个上将军吗?”
赵佗微笑道:“不管上将军是否退隐,赵佗永远都是上将军麾下的兵将,上将军也永远是赵佗心中的上将军,若无上将军教诲,也不会有今日之赵佗。”
王翦噗呲一笑:“好一个武功侯,这拍马屁倒是一把好手,不去做一个谄臣真是可惜了。”
笑着笑着,王翦就开始咳嗽起来。
“大父。”
旁侧的王开立刻上前,将早有准备的绢布递给王翦。
不一会儿,王翦便咳了一大堆浓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赵佗更是看的清楚,那绢布中隐隐带有血迹,这让他身体一震。
王翦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装病啊。
“你先出去吧,我和武功侯许久未见,好好聊一聊。”
王翦咳出痰液后舒服了不少,对自己的孙儿挥了挥手,王开恭敬的应了一声,然后拱手退下。
待到屋中只剩两人后。
赵佗便担忧的问道:“上将军,为何病的如此之重?我之前听王兄言,上将军并无大事啊。”
王翦撇了撇嘴,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听说你吃了皇帝的药而暴病,所以才故意摔了一跤,以避祸患?”
赵佗没想到王翦问的这么直白,一时间倒不好回答。
反倒是王翦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否认。我确实是被你暴病的消息吓了一跳,想着摔一跤避险,哪知道这一摔下去,前几天还没什么,跟王离说话都有精神。结果越到后面状况越差,这两日都已经下不了榻了。”
赵佗脸色一变。
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些老人摔倒后,当时表现没什么,但其实内里或是已经出血,或是骨裂,或是引起各种并发症的情况。
他颤声道:“上将军,医者怎么说?”
王翦嘿笑道:“能怎么说,就说年纪大了,摔伤了根本,让老夫卧榻休息,顺便喝些草药,把命吊住,看看能不能恢复。”
说着,他又自顾叹起来:“想当年我年轻那会儿,在地上随意翻几十个筋斗一点事儿没有,哪怕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去,拍拍屁股又能爬起来,哪里想到了现在,轻轻一摔就成了这副模样。唉呀,老了啊,放到以前,就跟玩儿一样。”
赵佗无语了。
这老王啊,假摔变真摔。
一跤摔下去,还真就爬不起来了。
赵佗这次来频阳,本来是听说王翦摔倒后,来看望一下,同时也向王翦解释一下,他之所以暴病并非是因为皇帝有杀心,纯粹是方士的问题,免得王翦整日担惊受怕,吓得睡不着觉。
结果一看王翦的情况,他反倒不好解释了。
总不能说您老这一跤是白摔了吧。
赵佗只能默默听着王翦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吹嘘着他年轻时候身体多棒的事情,说着说着,甚至还偏题到他当年灭赵时打李牧的战况,聊起了李牧有多么厉害,最后还不是被他以计谋拿下的光辉战绩。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翦的眼睛闪着光。
那是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甚至比灭燕和灭楚还让他感到自豪。
赵佗一边听一边夸赞,在王翦咳嗽的时候递上绢布。
这一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一个战功赫赫的盖世名将,而只是一个到了暮年的老人。
王翦说了一通,这才想起正题,对赵佗取笑道:“皇帝赐的药味道怎样?”
“痛了两天,如厕差不多二十次。”
赵佗苦笑一声,想到当时的感觉,隐隐觉得屁股又痛起来。
“哈哈……咳……咳哈……”
王翦大笑,又笑又咳,咳完之后,才对赵佗瞪着眼睛道:“拉烂了屁股都还好,至少命还在。赵佗啊,你太年轻了,这个年纪就打下这样的战功,爬到如今的高位,比我还要危险的多。”
“皇帝的心思谁也猜不到,虽然外界都说你吃的那颗药是方士的问题,但为什么皇帝吃了半年药,都没有出事,偏偏一次就将那颗有毒的药赐给了你。莫非你真的信了那番说辞吗?”
赵佗沉默了。
王翦又叹了一声,说道:“三十多年前,我在秦宫为郎,曾亲眼看着威震六国的武安君被秦王削去了爵位,贬斥为士伍。我又亲自护送着携带秦王之剑的使者走出宫门,纵马行至杜邮亭。”
“武安君自刭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外,亲耳听到他在屋中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