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石已是三十有一的年纪,但他相貌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那双眼睛神光明亮,蓄的胡须半短不长,即便不着道袍,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实在不该是令人厌恶惧怕的长相,但偏偏商绒就是不愿和他说话,折竹不动声色将她的异样收入眼底,却对梦石懒洋洋道:“她年纪还小,尚无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梦石也根本不深究,只是忽听院外林间声响,他随之侧过脸一望,随即双指伸向竹篱外那一片在月辉灯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没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与你相合。”
簌簌。
商绒几乎与折竹同时抬头,冬夜的风拂过那片幽碧的竹林,带起一声声,一阵阵的响动。
根本不用梦石书写笔划,他们已听见这两字。
商绒其实有点喜欢。
卧房只有两间,梦石便住了那间窄小湿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张床来,又在中间以天水碧的帘子与一道细纱长屏风隔开来,如此也能勉强将一间主屋勉强分作两边。
身体的疲倦令商绒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折竹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的刹那,他还没睁眼便先准确地握住了枕边的软剑。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来,更听清了那声音。
案上一灯如豆,光线幽微。
折竹下床,软薄的剑锋挑开帘子,他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对面去,昏暗的灯影照见床榻上那姑娘满脸湿润的泪痕。
商绒的梦中满是轰隆的雷声裹挟着噼啪的冷雨,她在一池热雾漂浮的血水里,用尽了力气想要将那名年轻女子拉拽出来。
商绒一直哭,一直唤女子的名字,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儿反应。
“明月,你知错了吗?”
朱红的雕花窗被风吹开了,风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长长的纱幔被吹得乱舞,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望见帘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渐近,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砸下眼眶。
她看清的,竟是梦石的脸。
商绒几乎是尖叫着骤然惊醒,泪水满眶,她甚至没有看清立在一旁的少年,赤足跑下床。
她如一道风,匆匆拂过,折竹抬眼,盯着那受她衣袂牵动而微泛涟漪的帘子,但紧接着房门大开,袭来的夜风更卷碧纱帘肆意浮动。
商绒跌坐在院外的雪地里,双脚被雪裹得冰凉刺痛,她却还浑身发颤地拼命呼吸着,寒风入了口鼻,她被刺激得用力咳嗽起来。
满掌冰雪覆面,她妄图以这样极度的寒冷刺激证明自己此时是清醒的。
有人踩踏积雪停在她的身边。
她蜷缩着身体,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才慢慢地仰起头。
少年衣袍单薄,就那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看她沾着雪粒的乌黑鬓发,看她苍白的面容,也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商绒。”
他的声线清冽,向她冷静陈述:“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我知道。”
商绒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竹林里簌簌声动,她就这样仰望着他,又不自觉哽咽:
“折竹。”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21章布娃娃
他静默地俯身来将商绒抱起来,粒粒的雪花从她的裙摆滑下去,而她蜷紧冰凉的手指,在他的怀里,用一双红肿的眼睛仰望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偏房的窗棂漆黑一片,里头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少年将她抱入屋内放在床榻上,看她止不住发抖的模样,便扯过被子来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他静瞥她片刻,又忽然转身。
商绒看着他走入那道屏风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房门合上的声音,没了风,帘子也就轻轻地垂落下来。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看见他再从那道屏风后出来,怀中抱着他的被子。
“你是不是,”商绒任由他再往她的身上裹一层被子,她的嗓子被风割得有些哑,“听见我说什么了?”
“淡霜。”
折竹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他在她的床前立了许久,听她呜咽呢喃,拼凑起来,从头至尾便是这么一个名字。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商绒发现他自答出这个名字后,竟再没有下文。
他一直是这样,对于她的事,他极少展露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经常会来观里看我的姐姐。”
折竹才用手指轻贴茶壶试探温度,却冷不丁地听见她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着她的秘密,每每有人问起,她所有的尖锐的刺,却从来不是用来刺别人的,而是用来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