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罢了,”郇叔越仓促地擦了一把眼泪,恨声道,“世间贪生怕死之小人,从不缺他那一个!可恨的是,他既然放手不管了,却偏偏还要贪恋我阿娘的美貌,仗着我阿娘对他的信任,花言巧语,骗的我阿娘好苦!”
“外祖之事被人摊开翻案后,不少门生故旧到处寻找起我阿娘的踪迹来,他却小心翼翼的,将我阿娘改头换面,以‘贱籍歌妓’之名,蓄养在了家中......最后更是,被我那狠心的嫡母,嫉妒之下,直接发卖给了人牙子!”
“他倒好,浑当没有这回事,还把我记在那不能生养的嫡母之下!......可怜我认贼做母,恭顺孝敬,长到十五岁,才在我外祖旧日门生的帮助下,得知了我阿娘昔日之惨事!”
“啪嗒”一声,是钟情心神激荡之下,直接错手拂开了手边小几上的茶盏。
“谁在那里?”郇叔越机警地转过头探望来。
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着手边的屏风,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郇叔越茫然地望过来,一扭头,却发现那御案后的皇帝陛知何时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扶住面前这个突然出面的貌美女子,轻轻地安抚着对方:“可怜袁老先生昔年满腹才华,却是白疼了一个白眼狼一场......”
钟情趴在成帝怀里,哭得险些要喘不过气来,边哭边哽咽着道:“我阿娘,我阿娘她,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纯良温善,恭谦不争......她是这世间,世间难得的大好人!”
“她就是,她就是,命不好.....她就是命不好啊!”
郇叔越越过成帝的肩膀,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中却又透着丝丝熟悉的女子,血缘是那般的奇妙,让两个平生从未见过对方的人,却在瞬息之间,就感觉到了亲近之意。
“妹......”郇叔越颤抖着,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妹妹?”
“大哥!”钟情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一边哭,一边颤抖着告诉郇叔越,“阿娘她,阿娘她......七年前就去了......你来迟了,你来迟了七年了!”
郇叔越呆呆地跌坐在地上,双拳紧握,颤抖着嘴唇,却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44章瑾哥儿
“早知道会惹你哭成这模样,”成帝抱着怀里几乎已经要哭昏过去的钟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朕就不让人叫你过来了。”
钟情哭得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瞪了成帝一眼。
成帝心神一荡,忍不住低下头,在钟情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哄着她道:“好不容易见了大哥过来,不哭了啊宝儿......咱们起来,把孩子们都叫过来,一起用个膳吧......”
郇叔越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方才心神激荡之间,本是正欲走过去抓住钟情的手一诉离情的,被成帝若有似无地挡了一下,此时却是只能尴尬地移开眼睛,反应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啊......陛下这一声“大哥”,是在叫我的啊......
郇叔越感觉自己眼前有点晕,站起来时,腿脚也有些软。
钟情趴在成帝怀里,狼狈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被成帝小声哄着止住了眼泪,平复了激荡的心情,站起来,端庄地对着郇叔越敛衽行了一礼,恭谨地唤了一声:“大哥......”
郇叔越看着眼前这个长得亭亭玉立、早已作了妇人打扮的貌美女子,眼圈通红,心神压抑,惭愧地低低应了一声,却一时在心里忍不住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作为人子,没有在母亲生前尽过一天的孝;作为兄长,更没有护持过这个妹妹哪怕一天......如今更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吃人的深宫里沉浮,自己却碌碌无为,给不了她半点的倚恃......
郇叔越忍不住丧气地想,我这个大哥,之于如今的她而言,又要来何用呢?
难不成最后还要靠自己这在深宫里沉浮的可怜妹妹来加官进爵么?
郇叔越越想越觉得憋屈,心里煎熬得如同被放在火上烤,平生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深深地浮上心头,让他简直憎恨起自己往日的落拓放荡来。
——如果自己早一些,再早一些,再早那么一点点......不说阿娘,至少能护得这个妹妹嫁与一个关系简单的富足人家也好啊!
人到三十,一事无成!郇叔越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大半辈子,浑浑噩噩,徒负虚名,又做成了什么呢!
成帝眉眼微抬,便将郇叔越的心思看了个七七八八,心神微动,倒是觉得眼前这人品性不差,值得一托,一时看对方也顺眼了不少,故而对着郇叔越淡淡地笑了笑,温声道:“郇卿的家眷都还在前面的崇德殿候着呢吧,去一起请过来吧......另,再着人去永寿宫唤一声,寻了四殿下过来。”
半刻钟后,谨身殿外间,御膳房的宫人们一茬一茬地上来,足足上满了一百二十八道菜,这于成帝这个平日里称得上节俭的皇帝而言,已经算是小有郑重了。
郇叔越的妻子旃娘、女儿如姐儿、儿子瑾哥儿联袂而来,旃娘的年纪应当不过三十,眉眼之间,却早早生了暗纹,鬓角里甚至隐隐透了两分白色,那张脸暗黄粗糙,一看便知是西北荒漠那边过来的妇人,受惯了风沙尘土,与洛阳城里娇养在闺房之中的贵族女子大有不同,接过钟情亲手递过来的茶时,伸出的双手指骨粗大且暗茧丛生,不经意间蹭到钟情那双娇嫩的柔苐时,旃娘的脸上立时浮现起了些许不安之色,几乎是有些自惭形秽地将自己的手赶紧收了起来,不安地隐在了衣袖之下。
钟情却觉得她很亲切。
几乎是第一眼,钟情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个刚刚见面的大嫂的——她身上,那种柔弱但坚韧,温顺而又自强的味道,都像极了印象里的阿娘。
她们都有时下女子身上,钟情难能看到的那份贞静自然。
尤其是对方还有一双,盛满了温情的眼睛,柔柔地望过来时,叫钟情一个女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怕纵是百炼钢,都几乎要被看成一滩水了。
郇如八岁,郇瑾六岁,姐弟俩都是极俊俏的孩子,五官之中,也都大略能看出郇叔越与旃娘的影子,显而易见,旃娘及笄之时,必然也是一家女百家求的美貌佳人。
怕是跟着大哥,吃了不少苦的吧。
钟情心里涩涩的,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旃娘身上寻找起母亲的影子来。
允僖一头雾水地被关红亲自哄着带过来时,一进门,就先看到了坐在父皇与母妃对面的那一家四口。
尤其是那对漂亮俊俏的姐弟俩。
相对而言,姐姐长得更清淡柔美一些,洗得发白的朴素衣裙依然难掩楚楚丽质,凤眼微挑,看过来时,自有一股淡然笃定的成竹在胸之意在里面。
弟弟则似乎是身体不大好,暮春初夏相交之际,谨身殿本是不烧地暖了的,只近几日恰有了两天的倒春寒,便复又烧了起来,弟弟却似乎是受不得那份燥意,低垂的脸颊烧得通红,喉咙间是不是地压着传来两声浅浅的咳嗽,看得出他已经尽力克制着不在人前失了仪态,只是病体难熬,整个人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病态艳丽来。
允僖抬眼打量之时,弟弟是非常敏锐地第一个觉察到的,回望过来,初初时,看人的眼光是异常冰冷漠然的。
不过下一刻,就瞬时化作了脉脉柔情,仰起脸对着允僖甜甜一笑,异常的玉雪可爱。
允僖立刻就把方才被看得透心凉的一眼抛到了脑后,几乎是顿时就盖章是自己眼神不好看岔了。
“僖儿,”钟情开口,招手揽了允僖过去,指着对面激动得坐立不安,仿佛凳子上撒了钉子一刻也按不住的郇叔越道,“......来,见过这两位,这是你的舅舅与舅母。”
“舅舅?”允僖这才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那一家四口的两个大人身上,疑惑地歪了歪头,冲着郇叔越试探地叫了一句,“......舅舅?”
郇叔越当即被萌得满眼红心,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晕倒过去了。
旃娘也惊诧于这位小殿下的亲近平和,羞涩得通红着脸褪下了手上的镯子,不好意思道:“第一次见殿下,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只这镯子还略略拿得出手,万望殿下和娘娘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