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甘心,也不认命!却也无法不认命......近乎徒劳地抬起酸痛无力的手臂格挡时,连傅从楦本人,都不觉得自己这回,是能逃得过了。
是傅怀信的父亲,傅从楦手足以待的好兄弟,直直冲过来,替他挨了那一刀。
在傅从楦眼前被狠狠劈开,脖颈喷出的鲜血溅射了傅从楦满头满脸,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瞪着那双眼睛,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如果不能收复宣同府,他们三千儿郎,都死不瞑目!
傅从楦闭了闭眼,很轻,很缓,也很心冷地问覃氏道:“夫人今日说这番话,是在侮辱谁?是侮辱我,还是侮辱孟达?......信哥儿是孟达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了,孟达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覃氏呼吸一窒,一阵心虚之后,又是冷笑,恼羞成怒的冷笑。
“不错,他父亲是为了救侯爷死的,”覃氏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嗤笑道,“......但那是侯爷自己欠下的恩情,为何要让出悌哥儿的权益来还?侯爷有本事,侯爷自己还啊!苦了悌哥儿算什么?!你傅从楦欠他们父子俩的,我们悌哥儿可不欠!”
心冷到了极致,反而已经冷无可冷了......这早已不是傅从楦与覃氏之间第一次如此撕破脸皮、伤筋动骨的大吵,傅从楦对覃氏早无期待的同时,心里留下的,也只余了可笑的情绪。
“我如何,”傅从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能理解地看着覃氏,艰难地重复道,“我如何就‘让了悌哥儿的利益出来’?”
“我们悌哥儿是什么身份,”覃氏显然不是第一天在心里思量这件事,傅从楦一问,她立刻便来气了,愤恨地怒瞪着傅从楦道,“......他傅怀信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最后入宫伴读,是他一个家仆之子,我们悌哥儿却籍籍无名!......侯爷真敢说,这不是你自己的偏心,这不是你出让了悌哥儿的利益,来补救你的私心!”
“入宫伴读的事,”气无可气之时,傅从楦的大脑反而能彻底地冷静下来了,几乎算得上是心平气和地反问覃氏道,“......我没有先问过你的意思么?”
第81章两清
难道不是你覃氏先替悌哥儿一口拒绝了的么!
“谁要去做四皇子的伴读!”覃氏尖利道,“......二皇子乃是皇后娘娘正宫嫡出的皇子,昔年在傅家为二皇子选伴读,你为何不举荐了悌哥儿上去?!我们家悌哥儿,哪里比不上他二房的傅怀让了?凭什么就白白地要被二房压一头!......你都能让外面那个与傅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野孩子入宫做了皇子伴读,当年如果你但凡肯出半点力气,二房那个傅怀让的位子,如今当该是我们家悌哥儿的才对!”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傅从楦扯了扯嘴角,是彻底的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悌哥儿的年纪不合适、傅皇后本就不愿多见身体虚弱的孩子、让哥儿的父亲与傅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房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出来一个特别能撑得门庭的,在被侯府本就压制了太久的情况下,若是在二皇子相关的事情上,大房这边再用对付外人的那一套来强行力二房给按下去了,太容易招致后患了——若是再因那而彻底坏了两边情谊,反而更是得不偿失,毕竟皇后本人,都是二房那边出来的......
这些理由,一字一句,傅从楦一个都懒得说了。
因为他不相信覃氏自己心里就半点都不知道。
也因为他更不相信自己解释了就会有用。
一遍又一遍,从来都是,徒做无用功罢了。
傅从楦低低地笑了出声,笑过之后,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反问覃氏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出过力气?”
——我为悌哥儿所想所谋的,哪里会比信哥儿那孩子少过半分!!!
覃氏微微一愣,继而冷笑,嗤笑道:“侯爷在糊弄哪个呢!......您虞宁侯本事儿可大着呢,你要是真出了力气,悌哥儿会是如今这般?”
傅从楦这下是当真是心平气和地笑了出来了。
“覃氏,”傅从楦微微笑着,但看向覃氏的眼神冰冷极了,透着丝丝刮骨刺心的寒意,他冷冷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信哥儿,是我欠孟达的,与你无关,与悌哥儿更无关......所以我本来也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求你去如何温柔、善待这个孩子!......但是覃氏,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傅从楦笑着抬起眼,讥诮地看了看覃氏,又看了看窝在母亲身后、看着父母争吵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悌哥儿,冷笑道:“若是没有孟达,我当年就死在了宣同府!是,与你无关,与悌哥儿也无关......但你真以为,我要是当时就死了的话,你们现在还能在这侯府里有这日子舒舒服服的过!......你真以为,若是孟达没有死,他会把自己的儿子扔到侯府来任你磋磨么!”
覃氏大怒,颤抖着嘴唇就要回怼些什么,傅从楦径直一转身,直接出了门,竟然是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多说了。
待出得覃氏院子里的堂屋来,还未下台阶,傅从楦先一步僵住了。
他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明显到几乎无法掩饰的狼狈与难堪。
覃氏所住的院子,是整座虞宁侯府最大最正也最豪气奢华的那处,正堂外即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其间铺设了鹅卵石积成的小道,直通到月拱门之下——而如今那鹅卵石小道在正堂这边的入口处,正站着一个无措地挠着头,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男孩儿。
“信哥儿,”傅从楦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脸上难得一见的失态,温和端肃地问眼前的傅怀信道,“......不是说今晚被四殿下留在了宫里么?怎么这时候又突然回来了?”
“哦哦,是被四殿下留在永寿宫来的,不过我到了宁阁之后,才想起来忘了一个东西在府里,就回来拿了,听闻侯爷回府,便过来......”傅怀信被傅从楦一问,总算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过来这儿干嘛的了,虽然现在来看,似乎原本的目的也已经不需要了。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傅怀信很快便在心里做了决断,释然地笑了一笑,这笑容里,既有看开的豁达,也有难掩的失落与沮丧。
不过好在,内心的选择,总还是比较坚定的。
傅怀信理了理衣裳,一掀下摆,正正地对着傅从楦跪了下去,沉声道:“今日来这边,也是为了正式向侯爷辞行。”
其实不是的,但是......也无所谓了。
傅怀信伏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傅从楦磕了三个头。
不同于在谨身殿前跪谢皇恩的仓促敷衍,这三下,傅怀信磕得极缓,也极郑重——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礼仪姿态,全拿了出来。
——心中却不免惋惜地想,自知道,得叫郇瑾提前给看看,多指正几句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傅怀信豁达地想,心意到了就是了,侯爷不会与我计较那么多的!
傅从楦一怔,继而脸上的神色慢慢地严肃郑重了起来,沉默了好半晌,没有去说什么“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婶子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之类的废话,而是极认真,极认真地看着傅怀信抬起的脸上,那双明亮如星辰的双眼,缓缓地问他:“信哥儿......你下定了决心么?”
傅怀信歪头思考了半晌,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傅从楦的问题,转而提起了一个在此时听来稍有些突兀的话头:“犹记得当年侯爷用潺水给我开蒙、引我入剑道时,告诉我说,‘武学一道,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根骨有多好,也不是教你的师父有多强,而是你有没有一颗学武的心。倘若心性恬然,看淡一切,习惯于随遇而安,这样的人,即使天资再高,勉强开蒙入道,也在武道上走不了太远的’......我原来不甚明白,只觉得自己天生能吃,力气也大,能轻轻松松拉开比我强壮太多的人都拉不开的重弓,却读不进圣人之言,学武,是我唯一的天资所在,侯爷教我多少,我就学多少,说来惭愧,不过是浑浑噩噩,混日子罢了。”
“......但我现在,好像找到自己学武的初心了。”
——衣领乱掀的少年回过头来,仰着脸冲人笑的时候,好像有星河日月,都尽数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大方地给傅怀信夹了一块玫瑰桔红糕,豪迈地表示道:“这个更好吃,尝尝这个呀!”
——“看不起谁呢?”骄傲的小少年背过手,眉毛轻扬,神气十足道,“谁说我就会写个字了?傅大头,你怕不是忘了,你日前作不出文章来怕被夫子骂,还是我帮你解的策论立意呢!”
——温柔和善的女子弯下腰来,恍惚间,傅怀信似乎都闻到了母亲的味道:“信哥儿不必客气的,喜欢就吃,不用太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