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公文寄给我,顺道一起就寄来了。”
孟玉叵测地笑一下,“我还以为他这遭去南京是为探望母亲,还有公务在身?没听见县衙门里近来有与南京的公事往来啊。”
哪知董墨半点不隐藏,倒像有意震慑似的,“是我托他的一桩公事。南京那头扣了个济南去的盐商,所售之盐低于行价,南京那头怀疑他在盐引上有些不干净。他是在济南出的盐,因此我才要书望亲自跑一趟,去问一问到底与济南相不相干。”
“那,到底有没有相干呢?”孟玉一面吩咐小厮换新茶上来,一面笑道:“我与盐运司的章弥章大人素日倒有些往来,嘶……他做了十几年的盐运使,一向为官谨慎自重,怎么会瓜葛上这样的案子?”
这话看似为章弥分辨,暗里却是将他推到前头来。董墨望住他,笑着敛眉,“南京那头还没问清楚,孟府台怎么就觉得是与章大人相干?”
孟玉朗声一笑,“噢,冷不丁说起盐引亏空,我自然就想起章大人来了。董兄吃茶。”
董墨自小厮手上结果茶碗,哧哧地刮着茶沫,“孟府台这话倘或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多年情分只怕也要生了嫌隙。”
孟玉暗吃一瘪,只得笑着混过去,将案上书信递与小厮,叫他交与太太。
这头梦迢得了信,要去转给梅卿,偏要绕个弯子打前院往东园那头过去。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暗暗盼望,总待在哪条路上能看见董墨出来。
也怪得很,分明时常见着的两个人,这会却皆存些别样心绪,像是玩游戏,藏着些顾盼慌张。
梦迢刻意在路上逗留着步子,真就隐隐听见孟玉与董墨的笑谈之声。她忙寻了处假山藏身,躲在洞内翘首张望。
不一时孟玉引着董墨自一条小径转到开阔处来,途径一片小小池塘,见碧叶浮水,粉荷亭立,对面案上造了处假山,底下开凿个山洞,那洞口有一片宝蓝的罗裙兜兜扬扬地,引得董墨侧目。
孟玉恰好也瞧见,心如烟絮,面上还得笑着,“家里丫头没规矩,叫董兄见笑。”
董墨心里认准了那片裙角的主人是梦迢,反而剪定胳膊怡然眺望一会。那片裙似有察觉,倏地掣进山洞里去了。他进而一笑,“万千绿柳,一点飞鸿。”
孟玉半是愁悲,半是翛然,朝前展袖,“董兄这边请。”
二人翩然去后,梦迢才由洞内钻出来,驻足看了一会,直到园内晴风卷走两日愁闷,才带着一脸笑转背往梅卿房里去。
梅卿接了信,面上却是淡淡的,也不忙着拆,随手便搁到一边,招呼丫头上了壶冰萃茶。
梦迢心情好,倒有闲工夫劝她一句:“当初死活要嫁,就该好好的。凡事皆有个美中不足之处,什么都如了你的意,哪有这样好的事?”
“我哪里没有好好的?”梅卿听这一句一劝,反觉是被她戳穿了体面,心下便不痛快,挂个冷笑出来,“姐有这闲心,操心好自家的事情要紧。我与书望和和睦睦的,犯不着人来劝。倒是有的人,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可别临了,弄得两头鸡飞蛋打的好。”
梦迢暗悔多嘴,一并连过她在外头置买卖的事情也懒得过问,怄着气去了。
梅卿心头也怄着气,嫌那茶过于冰了,寻衅将丫头骂了两句,才想起来拆了柳朝如的信来看。信上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不过报了个平安,词句客套疏离。
她狠狠翻了个眼皮,使丫头点了蜡烛,凑到火苗子上烧得个一干二净。
□□上化了灰,钱事上就有了转圜。恰巧有个婆子进来,笑盈盈地奉上个包袱皮,“这是外头那张赖头叫送进来给太太的,说是上月那一百五十两的利钱。”
梅卿端起身来,将那包袱皮揭开,随之也笑逐颜开,“还真是马太太说的那句话,这买卖是比别的买卖好赚。”
“张赖头叫问,太太那里的本钱还放不放了?不放他就叫人送还进来。”
“放,如何不放?”说着,梅卿又使丫头拿了五百两出来给婆子,“连这里也一并替我放出去,你告诉他,都替我放了,好处少不了他的。”
那婆子去后,梅卿歪在榻上,将炕桌上几个锭子轮番掂在手里,媚冶的脸畔投射进来一簇密荫,摇动着变幻莫测的光影。
为这时事的多变,人的心也是多变的。梦迢前两日还苦闷犯愁,自在家中见过董墨一面后,心绪又如拨开云翳,挥洒出几缕光芒来。
事到如今,她不过怀着一种末日欢喜,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放任一切事态随波逐流。否则叫她能怎么办呢,她既无决心去害董墨,也摆脱不了肩上扛的精致枷锁。
她的脸撑在沉水香消的暮晚,快乐中藏着心事。
庭树啼莺,斜阳日远,董墨在小书房里又看了看柳朝如寄回来的信。信上说了如何对那姓谢的商人威逼刑讯,总算套出些话,交代了他这几年在盐引上的手脚,一并连章弥与孟玉也供了出来。
按董墨的打算,就这个关口迫使朝廷下令严查。只要朝廷下了旨意,这头再联合绍慵,一并将贩卖私盐的案子一齐查办下来,届时孟玉等人就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于是当下便写了封回信给柳朝如,又趁势写了参孟玉等人亏空盐税的奏疏,叫来斜春男人,叫分送到两京。
梦迢在那头榻上听见,心弦不由得绷了绷,只等斜春男人走了,董墨往小厅来,她试探着问:“是想着要过中秋了,给家中寄信?”
董墨的笑意里露着点微妙的玄机,沉默不语地落到榻上,将衣摆弹了弹。梦迢想他是有意防着她,又故意叫她知道这种防范,便不问了,别过眼去。
“怎么又不问了?”董墨反偏着眼追逐她的目光。
梦迢沉默了片刻,苦笑一下,“你不说,我就不问。本来也是不该我晓得的事情。”
就这一句,使董墨相信她是真心实意的。他忽然松下神来,带着畅意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这话不错,许多事情原本就不该是你操心的。你只要无忧无虑的吃穿玩耍,天塌下来,自然有该顶的人去顶着。”
梦迢仰起脸来,眼里怀着一丝愁苦,“你要我做个闲散人,可我生来不是富贵千金,做不到万事不管。我有我要担待的事。”
董墨掠开她一丝碎发,笑了笑,“有的担子,是别人压在你肩上的,时日久了,连你自己也觉得该是你担着。实则仔细想一想,你恐怕过分看重自己,你未必担得起。”
说得梦迢不高兴起来,撇脸撅着嘴道:“你这可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他掐着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转回来,神色有些认真,“这不叫瞧不起你。人各有责,当官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呢,是拿谁的俸禄,担谁之忧?”
梦迢抱着膝,脸上露出些落寞,“你这话说反了,当官的是先想当官,后头当上了,才食君之禄,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凡事是为了个好处才去争先,争到了,才有了责任。”
董墨送开手,笑着点头,“你说得也不错,可人最容易迷了眼,去争的未必是想要的。你真正想要什么,自己认真思想过么?”
她眼中有一泓波光晃了晃。的确是没想过,因为从不敢奢望,甚至有意避讳着。对于天生贫寒的人来说,爱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容易招来嘲笑,也是极为不稳定不牢靠的。所以才用嗤之以鼻的漠然态度来维护着自尊,扼杀着渴望。
然而矛盾是人天生需要温暖与爱的,它们野火烧不尽,常常冒出头来,使她常常痛苦。
她目怔怔地望着董墨,惊觉着自己汹涌澎湃的渴望。那些渴望,忽然给他一个亲吻轻而易举满足了。
他亲了她一下,翛翛拔座起来,往案上倒茶。他就这么走开,梦迢又贪婪地觉得他这一吻太轻,便捉裙追过去,“我也要吃茶。”
董墨睐她一眼,翻了个盅也倒一杯与她。她吃得嘴上水润润的,故意在他眼皮底下把唇抿一抿。抿得嘴皮子有些发红了,董墨才搁下茶盅搂着她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