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下) !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想必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过它们,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正。
长安,万年县,兴庆宫。
萧规带领着精锐蚍蜉们,飞快地沿龙池边缘前进。不过二十几个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勤政务本楼的入口。
严格来说,勤政务本楼并不在兴庆宫内,而是兴庆宫南段城墙的一部分。它的南侧面向广场,左右连接着高耸的宫城石墙,这三面都没有通路。唯一的登楼口,是在北侧,位于兴庆宫内苑,在禁军重重包围之中。当初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过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麻烦……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眼前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过,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萧规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绕过各种残破的灯楼残骸与散碎瓦砾,免得伤中脚底。
萧规走在队伍最前头,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环境越恶劣,对他们越有利。这二十几只蚍蜉,若是跟龙武军正面对上,一定全军覆没。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他忽然停下脚步,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这声音不是来自勤政务本楼,而是来自更南的地方,那是无数人的呼喊。
兴庆宫的广场上此时聚集着几万人,挤得严严实实,散个花钱,就足以造成惨重的事故,更别说发生了这么恐怖的爆炸。
尽管真正的爆发威力,并没那么大,但长安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光听声音,萧规就能想象得到,那几万骇破了胆的百姓同时惊慌地朝广场外跑去,互相拥挤,彼此踩踏,化为无比混乱的人流旋涡——这是个好消息,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军队,会被这巨大的乱流裹挟,无暇旁顾。
萧规只停留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现两尊高大狰狞的兽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务本楼周边的情况,知道在入口处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灵兽石像——东方青龙,北方白虎,象征着兴庆宫在长安的东北方向。
只要看到这两尊石像,就说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萧规抖擞精神,向身后的部下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把挂在腰间的弩机举起来,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除了灵兽还有不少龙武军的守卫。陈玄礼练兵是一把好手,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萧规看到,入口处的活动门槛已被抬高了几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墙,防止外人闯入。
对这种情况,蚍蜉早有预案。浓烟是最好的掩体,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弩机同时抬起。
“动手!”萧规低声下令。
砰!砰!砰!
弹筋松弛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蚍蜉都曾是军中精锐,百步穿杨是基本素质。龙武军士兵虽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钻进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守卫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卫反应极快,纷纷翻身跳过门槛,矮下身子去。可惜蚍蜉这边早已点燃了几管猛火油,丢出一条抛物线越过木槛。很快另外一侧有跃动的火焰升起,伴随着声声惨呼。
负责近战的蚍蜉趁机跃入,一刀一个,把那些守卫杀光。就在这时,一伙胡人乐师惊慌地从旁边跑来。他们是宴会的御用乐班,正在楼底的休息室内待着,听到爆炸声便怀抱着乐器,想要逃出来。
蚍蜉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无论箜篌还是琵琶,面对刀锋的犀利,都显得孱弱无比。不过数个弹指的光景,这些可怜的乐师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断管折。干掉他们之后,萧规意识到,勤政务本楼上的幸存者们,会源源不断地从楼上跑下来。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跃过门槛,来到一层的勤政厅之中。
这一个大厅极为空旷,有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柱子之间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把这大厅装点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厅正中,斜垂下来一道宽阔的通天梯,通向二层——其实就是一道宽约五尺的木制楼梯,梯面乌黑发亮,状如云边,楼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弯曲龙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云,如骖龙翔,反复折返,可通至顶层的宴会大厅。天子和诸多宾客登楼,即是沿这里上去。
不过这通天梯如今却变了个模样。它原本结构是主体悬空,只在每一层转折处靠楼柱吊起,不占据楼内空间,但代价是根基不牢。刚才的剧烈震动,让楼梯一层层坍塌下来,梯木半毁。萧规沿天井向上望去,看到甚至有数截楼梯互相叠倾,搅成一团乱麻。
这里每一层的层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强行跳下,只怕死得更快。也就是说,勤政务本楼的上层,已暂时与外界隔绝开来。
萧规略微回想了一下这栋楼的构造,一指右边:“这边走!”
这边有一条杂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楼内诸层,为传菜走酒之用。正路不通,只能尝试着走这边。
杂役楼梯设在楼角,以两道转弯遮掩其出入口,以避免干扰贵人们的视线。蚍蜉们迅速穿过去,来到楼梯口。这里的楼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么华贵,几无装饰,但为了搬运重物,梯底造得很扎实,所以完好无损。
萧规二话不说,登楼疾上。中途不断有仆役和宫女惊慌地往下逃,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偶尔有幸运的家伙躲过攻击,尖叫着掉头逃离,蚍蜉们也没兴趣追击。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天子。
灯楼爆炸的瞬间,陈玄礼和元载刚刚走过兴庆宫进门处的驰道,勤政务本楼已遥遥在目。
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以及随即而至的烈焰与浓烟,让两个人停下脚步,脸色煞白。他们的视线同时投向楼顶的宴会厅,可惜在灯楼爆裂的惊天威势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灯楼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务本楼的正面,两人才如梦初醒——可他们宁愿这是一场幻觉。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袭击,宫城被毁,这简直就是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救驾!”陈玄礼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往前跑去。
元载跟在他身后,动作却有些犹豫。看刚才那威势,天子搞不好已经驾崩了,这时候再冒险闯入,表现出一番忠勤护驾的举动,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边想着,一边脚步缓了下来。不料陈玄礼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狠戾:“兴庆宫已全面封闭,擅离者格杀勿论!”元载面色一僵,昂起头道:“元载身负靖安之责,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此非常之时,救驾为重!靖安司愿为将军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