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会。
雪厚到将门挡住一半,我不能一下子就将门推开,那样的话,会有更多的雪涌入房间,制造出不必要的麻烦。我拿了苕帚,将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将苕帚伸出去——这是一个很辛苦又很努力的、快要秃掉的、用高粱穗子和木头扎成的苕帚,它吃力而发抖地将那些厚厚的雪一下又一下地铲出去,我花了十分钟来掘雪,一开始还有些冷,但做到后来,我的手开始发红发热,身体也出汗,让我的衣服都紧紧地贴在身上。等把门口的雪掘到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的时候,我再简单清理一下这片厚厚的、松软的雪,去抱柴火,来给父亲煮一碗面吃。
对了,我还得拿剩下的汤水和白菜叶去喂一喂小鸡,它们是我借了种蛋慢慢孵化出来的,总共有十只小鸡,像春天一样毛绒绒,比您之前送我的那个狐狸的毛球还要柔软;它们的颜色是鲜嫩漂亮的黄色,嫩到像刚刚冒出来的草芽芽。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比鸟儿还好听,我靠近,能够闻到热乎乎、大米发酵一样的味道。
我希望这些小鸡都是可以下鸡蛋的小母鸡,不过有一个公的也不错,这样我会拥有更多的鸡,不仅可以下蛋,还能够变成肉来给父亲补身体。
您或许会认为我的做法比较残忍,但我现在已经变成您不认识的模样了,帕维尔先生。
我花了一上午来清理院子里的这些积雪,将它们用铁锨铲起来,全都堆到爬犁上。
因为我在后面发现一大块儿可以当作菜园的空地,我需用爬犁将厚厚的雪拉过去,全都放到一块儿堆肥。
这些厚厚的积雪会滋润肥沃的黑土,我想,今年冬天,这里的黑土能够盖着厚厚的白雪做一个甜甜的美梦吧。
雪花会保佑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我希望雪也能够保佑您。」
「我帮隔壁的苏联阿姨清理了她的院子,在烤火的时候,她的女儿悄悄地告诉我,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但我和父亲无所谓——
他之前和苏联专家往来过密,已经不在乎了。
而我。
因经常与您一同跳舞,而同样被指责为叛徒。
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难道要我脱下衣服、赤条条地站在他们面前,请他们和医生一同来证实我的贞洁?还是要我去亲自破坏我自己,将沾了血的手指给他们看,以说明我和您之间从未有什么?
我时常会想起在哈尔滨工作的那些岁月,想念太阳岛上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想念那里清脆的鸟鸣,想念无数鸟被惊到纷纷飞入蓝天。我还想念丰满宽阔的松花江,想念太阳照在江水上的波光潋滟,想念风吹来时水流的浩荡,想念坐在江堤上看到的江衔落日圆。
我想念那时您和令尊都住在苏联专家楼里,我想念那时候我们还是亲密的一家人。
每个周末,政府和工厂、铁路、各个工作单位,都会统计名单,从苏联来的专家们,还有我们的工人都可以参加中东铁路俱乐部举行的舞会。
帕维尔老师,或许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
您是我的第一个舞伴。
我始终对此感到无比感激。
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跳舞了,老师。」
合上书页。
宋茉醒得很早——她一直如此,睡眠质量并不好,要么是失眠,要么就是早早醒来无法继续。她读完日记,杨嘉北也醒了,他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才六点钟。
外面还是漆黑一团,这里的冬夜总是格外漫长。
宋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杨嘉北说:“去哪儿?”
“哈尔滨,”宋茉将日记放在旁边,“你不得工作?”
杨嘉北说:“昨天晚上,你上厕所的时候,我请了一个假。”
宋茉:“啊?”
她瞪大眼睛:“工作怎么办?”
“没事,就是辛苦值班的几个兄弟了,”杨嘉北说,“回去后我想办法补回来。”
现在宋茉这样,他不能走。
倒不是怕她分手或一走了之……
而是,杨嘉北怕今后再见不到她。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宋茉还有点发愣,杨嘉北去卫生间上厕所,本来开枪放完水就能走,他不,想了想,又去洗了个澡,刷了牙。宋茉打开一盏小灯,下了床,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乎乎的一大片,辨不清时间方向。
冬天的太阳总是来得如此迟,冬天里抑郁而自杀的人也会比其他季节更多。
宋茉的手指压在玻璃上,怔忡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浅浅不定的影子。
杨嘉北洗澡很快,他看了那些厚厚的日记——杨嘉北也看了些,都是日常的杂事。
这些日记都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
曾经,同漠河接壤的那个国家,还叫做苏联。那时候,中国和苏联还保持着甜蜜友好的关系,抗美援朝时期,苏联以半价向中国提供武器,之后,亦派来一些苏联专家来中国进行技术指导和帮助……
后来选择道路不同,亦分道扬镳。
苏联撕毁签订的契约,不再提供援助,撤回所有在华专家。
而在那之后的五年,中国努力提前还清所有苏联的外债。
两国人民也再无往来。
杨嘉北承认自己心思不够细腻,不过宋茉有感兴趣的事情是好的,他能察觉到她情绪的麻木和迟钝,钝到那些放空时候的眼神都能变成割肉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