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反应,梁大嫂也不在意,反正她会洗的,进了屋,见梁老大闷头抽烟,埋怨了一声,“你也是的,没轻没重,万一把人打坏了怎么办?”
梁老大抖了下烟,“看着她就来气,欠了她几万块钱似的。”
想起梁红英那张晦气脸,梁大嫂也不舒服,死气沉沉的。
梁老大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我可能得下岗了。”
“确定了?”梁大嫂脸色一变。
梁老大闷声嗯了一下,“厂子效益越来越差,这几年都在亏钱,据说这次要下岗一百多个。”
梁大嫂凑过去,“赔多少?”
“工作满几年就赔几个月工资。”
梁大嫂,“你几年了?”
梁老大愁眉苦脸,“13年差两三个月,算13年,四千出头。”一下子拿这么一笔钱是开心,可以后的生计怎么办?他没文化又没技术,上哪去找工作,现在这工作虽然挣得少,但是轻松。
梁大嫂眼珠转转,“干脆咱们自己做点生意吧。”
梁老大下意识反对,“生意哪有这么好做,小心赔死你。”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我跟你说,麻将馆老板娘她老公卖电脑,现在一个月挣万把块钱咯。以前也就是个下岗工人,现在人家大房子住着小轿车开着,还给他媳妇开了个棋牌室打发时间。 ”梁大嫂艳羡极了,搬到这边之后,她被邻居带着迷上了打麻将,每天都去旁边的棋牌室报道,输得多赢得少,为这两口子吵了好几回。
可梁大嫂上了瘾,不管怎么吵麻将照样打,打得家务都不想干了。今天梁老大这么大火气,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回到家,梁大嫂人还在麻将桌上,饭都没做。
一听麻将馆,梁老大脸色就不好看了。
梁大嫂讪讪一笑,“明儿我去问问看老板娘有没有路子,你别小看打麻将,我认识了好几个有钱的女的了,让她们指点下,咱们不就发财了,也不求多,每个月能赚个一两千就很好了。”以后她就能随便打麻将,不用像现在似的,输个二十块钱就肉疼的要死。
梁老大有点儿心动又有点儿狐疑,“成吗?”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我明天就去问问。”晚上躺在床上,梁大嫂都在畅想发了财以后,她要换所大房子,再买个大金镯子,也要开小汽车嘞。
越想越激动,梁大嫂激动的直到后半夜才睡觉,还做了个大美梦。
大半年之后,美梦破碎。
就算是被称为黄金十年的八十年代,也不是随便一个人摆个地摊都能发财。更何况是在九十年代末期,梁老大夫妻俩,一没能力,二没自律,三没人脉,四没眼光,五没毅力,连人品都欠奉。
注定了他们是创业大潮中的一对炮灰,把买房前和遣散费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两万多的债。
窗明几净的两居室早就租不起了,一家人搬到了老城区的‘贫民窟’里。
出狱的梁母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境况,阴暗潮湿的平房,屋子里乱糟糟的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小孙子一脸的营养不良。
梁母疼得心都抽抽了,抱着宝贝孙子一顿痛哭,又骂老大两口子不着调。好好好的日子放着不去过,偏要做生意,亏了一次她都劝他们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可两人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做生意,把钱赔光了还去借高利贷。
梁母眼睛一瞟,瞟到了角落里秃了的扫帚,冲过去抓起来就打梁大嫂,都是这个败家娘们带坏了她儿子。
梁大嫂被打地嗷嗷叫,赶紧往梁老大背后躲。这死老太婆,坐了一年牢,身体反倒更壮实了,果然以前都是装的。
梁老大硬着头皮张开手拦,“妈,妈,嗷!”
不小心打到儿子的梁母一惊,赶忙收了手。
“妈,我们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就是打死我们也没用啊。” 梁老大求饶。
梁母胸膛剧烈起伏,想打媳妇打不到,儿子不舍得打,无意间瞥到站在旁边的梁红英,这口恶气可算是有了去处,扭头冲过去劈头盖脸一顿打,“你哥嫂犯浑,你就不劝劝,你就干看着他们被人骗。你还大学生了,他们没文化,你有文化,你就不知道替他们把把关的……这日子还怎么过,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了你们这两个来讨债的。”
梁红英懵了下,抱住头闭上眼蹲了下去,任凭扫帚雨点似的落下来。
梁大嫂缩了缩脖子,推了推梁老大,如今这家里可就全靠着梁红英。这要是把人给打坏了,可咋整。
梁老大硬着头皮上来拉,梁母虽然是在盛怒之下,可到底年纪大了,在牢里还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干瘪憔悴,梁老大一拉就把梁母拉开了。
梁母却是怒气未消,挥舞着扫帚,直到打不着了才扔到一边,拍着大腿哭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房子没了,钱没了,老头子和小儿子在牢里,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梁母想想就发寒,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梁大嫂挪到梁红英旁边,见她抱膝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未泯的良心不自在了下,“你没事吧?”
梁红英抱得更紧了,身上疼,可心更疼。她怎么就没劝哥嫂,可她的话在家里什么时候有用过,说多了,还得被他们骂。
她去监狱找爸妈让他们劝劝大哥,爸说她胆小如鼠,别耽误大哥发财。妈骂她没用劝不住人,又骂她看不起大哥觉得他没出息,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错。
就连大哥欠了高利贷还不出来,爸妈也要逼着她去借钱替哥嫂还债,至于她借了钱怎么还他们不在乎。
她不肯,哥嫂打她骂她,爸妈也要骂她无情无义。
不管怎么样,错的那个都是她,都是她!
梁母还在哭,哭得伤心欲绝,梁老大愁苦地蹲在地上,梁大嫂跟着淌眼泪,牛牛怯生生的缩在角落里。
整个家都笼罩在绝望之中,哪怕是不满十岁的牛牛都能察觉到。他不知道绝望这两个字怎么写,但是他感受到了那种滋味,牛牛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孙子的哭声将陷在自怨自艾之中的梁母唤回神,梁母一个激灵醒过来,望着咧嘴大哭的孙子眼神变幻不定。
梁母吸了一口气,走到梁红英面前,放软了声音,“妈不是故意,妈气糊涂了,给妈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梁大嫂愣了下,双眼不敢置信的睁大,彷佛不认识梁母似的,心里一动,冒出了一个念头。
就是梁红英自己也不敢相信,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对上梁母温柔的眼神,委屈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妈。”
梁母抱住她的肩头,“是妈不好,哪里疼?”
梁红英轻轻地哭起来,越哭越大声,比刚才被梁母打的时候哭得还大声。
梁母跟着哭了一场。
哭完了,梁母拉着梁红英坐在破旧的凳子上,举目望了望破破烂烂的屋子,“只要咱们一家人一条心,这日子咬咬牙就过去了,好日子会回来的,妈我当年那么苦都熬过来了。”
梁老大连忙点头。
梁红英跟着点点头。
梁大嫂奉承,“有妈在,咱们家就有了主心骨,我这心立马就踏实了。”
梁母横了她一眼。
梁大嫂悻悻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心里腹谤了一句老妖婆,又以一种暗含着嘲讽、了然、怜悯的眼神看着梁母温声细语的和梁红英说话。
进门十年,梁大嫂不敢说自己多了解梁母,但是绝对比梁红英这个当女儿的了解梁母。
每次梁母对梁红英示好必有所图,这套路她早就看穿了,也就梁红英这个傻子,这么多年还看不懂。
果不其然,晚上梁红英走了,如今,她住在单位宿舍里头,家里只有一个屋子,哪里住得下她。
打发梁大嫂带着牛牛出去玩,梁老大搓着手上去,一个大老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累,“妈,你可得救救我,要是下个月一号前我不连本带利还上,他们就要我一根手指头,妈。”
梁母又气又急,“两万多块钱,你就是把我论斤卖了我也没啊。”
梁老大,“妈,只要红英肯去借,她有稳定工作,一个月八百多,能借到钱的。妈,红英最听你的话了,只要你好好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的。”
梁母怒声道,“你当我不知道,那些钱利息特别高,利滚利,靠着工资一个月一个月的还,这辈子都别想还清了。一家子指望着她那点工资过日子,还了债,大家怎么过?”
梁老大忙道,“妈,还了债,我们就去找工作,你在家带牛牛,我们挣钱养你。”接着又是一通好话。
哄得梁母脸色和缓,语重心长,“做生意的心眼子多,你老实,还是踏踏实实找个厂的好,以后别想着做生意,”又怒骂,“别听你媳妇瞎说,她懂个屁。”
这会儿梁老大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梁母眯起眼睛道,“借钱还债也不是个法子,你妹妹以后就是替那些人打工。一个月八百多的工资,一年一万呢,以后还有的涨,太便宜他们了。”
“可除了那里也借不到钱了。”梁红英的同事,家里的亲戚,都被他们借过钱了,有些还没还清呢,就是银行都去打听过了,梁红英没有抵押物也没有人替她担保,银行不肯放贷。
梁母搓了下大拇指,“给你妹妹找个人家吧,她离婚也一年了,可以再婚了。这回咱们找个老实厚道的,可别向许家宝似的。”
梁老大听懂了,找个人结婚要彩礼还债,老实厚道,以后的工资就还能继续养着家里。其实他和老婆私下里也想过,可身边没这样的人啊。
他们找不到,不意味梁母也找不到,即便梁母在里头待了一年多,可出来没几天,找了下以前的老姐妹,就给她寻摸到一个。
不是市里的,是隔壁市下面乡镇上的一户人家。梁家名声在外,附近是没人敢结亲的,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而是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呢。
那家父母是开废品站的,看着脏,可赚得不错,三万块彩礼对他们而言不是问题。
本来在家日子过得挺好的,偏偏天降横祸,三年前这男人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遇上车祸,媳妇护着孩子当场就没了,孩子倒是没事,男人命也保住了,却少了一条胳膊,脸上还有三道蜈蚣一样的疤。
估摸着媒人和他们家有仇,把梁红英的情况挑挑拣拣的说了,梁家人的极品事都给跳过了。只说那边条件差家里欠了债,又说离了婚老家待不下去了,还是大学生云云。
那边主要稀罕的是梁红英大学生的身份,他们家儿子没出事前也是个大学生,两口子不想找个没文化的配自家儿子。
“还是妈厉害。”梁大嫂殷勤给梁母倒茶,这都能找到,那边直接说了三万彩礼不是问题,至于其他条件,见面了慢慢谈。
这周末两边各带着人和媒人吃顿饭,互相相看一下。
梁母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那边看了红英的照片,很满意,她这心可算是能踏实点了。这男人有缺陷就会更疼媳妇,听说那两个老的身体不大中用,等他们走了,只要女儿能拿捏住男人,这家还不是她当的。
梁母一直都觉得许家宝后来变了是因为他爸妈的缘故,之前还悄悄给了四万块私房呢,后来就成了铁公鸡。
梁大嫂觑一眼梁母,“妈,您说,红英能答应吗?”
梁母淡淡道,“她会答应的。”
梁大嫂一面相信梁母对梁红英的掌控力,一面又忍不住怀疑,毕竟这人缺陷真的不算小,残废毁了容还有个儿子。
梁大嫂有些好奇,梁母会怎么和梁红英说,所以在梁母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她悄悄贴在窗户那偷看。
然后就见识到了梁母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是真的上吊,这老屋子有横梁,梁母也不知从哪儿寻摸来的麻绳往上扔。
梁大嫂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莫名的有点发寒,幸好,幸好她妈死得早。真的,有个这样的妈,还不如没妈,虽然她小时候在后娘手底下吃了些苦头,但是后娘跟梁母比起来,都算得上是好人了。
“妈,我也是你生的,我求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对我。”梁红英抱着要打结的梁母哭着哀求。
梁母亦是双眼含泪, “你想一辈子不嫁人,那不是挖我的心吗?妈就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妈只是求你去相看下,你要是实在看不上,不嫁就是。妈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还这么年轻,早晚得再嫁人的,晚嫁不然早嫁,趁着年轻还有的挑。那个人妈是仔细挑过的,是有些缺陷,可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他对你好就行。红英,你听妈的,妈不会害你的。”
眼泪糊住了梁红英的双眼,梁母整个人在她的视野之中都变得模糊扭曲,逐渐狰狞。
两年前,她相信她妈不会害她,可时至今日,她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感觉。她只是不想相信不敢相信,所以继续自欺欺人,不然让她情何以堪,她已经失去家宝了,为了他们失去了家宝。
“红英,你听妈的话,咱们去看看,就去看一眼,看不上就算了,妈再给你找。”
梁红英放开了梁母,滑倒在地捂着脸痛哭。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只要对方看得上她,能满足她妈的条件,不管她看不看得上,她妈都会答应的,她妈会逼着她答应,就像刚才一样,以死相逼。
对方要是看不上她,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一个又一个。
她就像一件商品,等待着一个出得起价钱的买家出现,只要出得起钱,不管那个买家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
梁红英张开嘴一口咬住手掌,用力咬下去,痛了,也就顾不得难受了。
鲜血顺着伤口滑进嘴里,又苦又咸。
毫无所觉的梁母还在苦口婆心的劝着,直到血流到地上,梁母才反应过来,惊叫一声,“红英,红英,你干嘛。”
梁红英抬起脸,嘴角沾满鲜血。
梁母骇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又觉莫名其妙。
“妈,我去,可以了吗?”
梁母压下那股莫名其妙之感,露出欣慰的表情,“妈就知道你会懂我的苦心的,快,赶紧来洗洗手,诶呦,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咬自己的手啊?”
梁红英垂了垂眼没回答。
梁母心有余悸地拿着清水给她洗手,忽然发现她胳膊上好几条淡淡的不规则疤痕,“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梁红英抽回手,自己清洗着伤口,“不小心摔倒弄得。”
梁母就没往心里去,还是想不明白,“你干嘛咬自己?”
“妈。”梁红英抬起头看着梁母的眼睛。
梁母啊了一声,等着她说话。
过了几秒,梁红英眼里聚起一种奇怪的光,“妈,我心里难受。”
梁母不自然的避开目光,“等你当了妈你就知道了,妈都是为了你们好。你难受也不能咬自己啊,这是什么毛病,下次不许这样。”
梁红英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暗下去,轻轻的说,“妈,对不起。” 说完后,梁红英怔了下,电光石火之间,脑海里响起了许家宝的声音,他说:红英,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坚持不下去的感觉是这样的,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望出去灰蒙蒙一片,一点光都没有。
梁母愣了下,“以后你们别让我操心就好。”
梁红英笑了下,似从一副沉重的枷锁之中解脱。
伤口只是简单的用卫生纸包扎了下,梁红英握着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妈,我累了,我想早点回去。”
梁母叮嘱,“回去记得不要碰水。”
梁红英嘴角往上弯,很快,渐起的笑意被荒芜取代。
梁母又说,“星期六早上十点别忘了,好好打扮下。”
梁红英继续把嘴角往上扯,她说,“好。”然后走向门口,跨过门槛时,梁红英又转过身来。
梁母纳闷地看着她。
梁红英的目光轻轻浅浅的落在她脸上,嘴角弯起淡淡的弧度,非常纯粹的那种笑容,很多年没在她脸上出现过的那种舒心。
梁母怔然,等她回过神来,视野里只剩下梁红英单薄瘦削的背影。
梁母张了张嘴,瞥到乌云密布的天空,顿时忘了想说什么,开始担心,“要下雨了,老大怎么还不回来,可别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