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当天午夜就看到他的陈英雄,泪水哗啦啦下来。
“牵机”,传说中宋太~祖赵匡胤给南唐后主李煜服用的毒药,李煜中毒后不到两个时辰就因为窒息,腹痛而死。死的时候身体抽搐,脖子发硬,肩膀及腿痉挛,整个身体蜷缩成弓形,一点尊严也没有。
死后的尸体仍然会抽搐,面目狰狞。
虽然陈近南及时服用药物抑制了毒性蔓延,又自己封闭静脉昏睡不醒,现在还服用了解药,可他毕竟是中了这般剧毒。
他人昏迷着,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到了船上的时候好像是感应到了保康的气息慢慢醒来,却是一张口就全身痉挛。
保康心里大痛,点了陈近南的昏睡穴让他继续昏迷,对着他青白青白生机慢慢消逝的脸,无声无息地哭。
照顾陈近南的医者说:“陈总舵主喝了那口酒但他没咽下去,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吐出来大半,可毒性太强了。”
还说:“陈总舵主一心求死,只是因为答应了快乐大师再见一面坚持着,但他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否则就会全身痉挛。”
保康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知道,陈近南在喝之前就知道那杯酒有毒。
保康再也忍不住,抱着师祖哇哇大哭。
为什么?
第65章
海上起来了风,接着下起来小雨,江涛夜雨声中,保康好似看到陈英雄站在高处稀薄的空气里,呼吸艰难,却还奋力执着地奔向他的理想,最后徒劳地在四周的黑暗里碰得头破血流,没了性命。
为什么明知道有毒还要喝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忠于郑家人?
为什么?
保康心痛,保康不懂,甚至生气于他的执着,保康怎么也不明白陈近南的选择,他只知道自己好伤心,好伤心。
可是保康对着陈近南平静却又疲惫的面容,不敢哭得大声,生怕吵到他。
小幼崽一样压抑的呜咽,众人听得都心酸不已,跟着抹眼泪。
师祖抱着小徒孙出来陈近南的舱房,轻轻地给他擦眼泪,说道:“陈近南,文能致军中诸葛之名、武能收天下豪侠之心,可他是一个‘士’。”
“中原人真正的‘士人精神’,他们出仕是清官,是诤臣,是勇将;他们不出仕则是民间夫子,地方侠士。家学渊源、英名卓着、有领袖才具、为人挚诚而略带迂腐、能力拔群竭忠尽智却为世情所不容,可他们是真正的‘士’。”
“《左传》、《孟子》、《史记》、《出师表》、《岳阳楼记》、《正气歌》,保康都知道他们的故事不是?诸葛亮为何宁可‘死而后已’也不取代刘婵做皇帝?岳父为何宁可受死也不起叛?文天祥为何选择死去?前朝灭亡的时候,为何就是有人选择自杀?”
“这个世界上,有人顺从大势,有人独善其身,可有坚守一个‘忠’字,在历史上烙下烧灼的痕迹。”
“陈近南是真正的国士。他认知的朝代亡了,他苦苦坚守的最后阵地,南明政权的最后传承,也要亡了,他就选择死去——死在郑经的手上……”
死在郑经的手上,好过和朝廷里的旧日同袍兵戎相见,好过亲眼目睹他苦心经营的小琉球被郑家人双手送上换一个王位,好过垂垂老矣、白发苍苍,亲眼看到自己的同袍在新的朝代里欢歌乐舞。
师祖的道理说得很透,可是师祖的声音里也免不了带上一抹悲哀。
“保康要记得,英雄总是悲哀,总是疲惫,看得太透却还一力承担重任,一直到他效忠的对象都嫌弃他绊脚——我们保康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保康抽抽鼻子,只哭。
一边哭一边反驳:“陈英雄不老,没有疲惫。”
师祖失笑:“陈英雄不老,没有疲惫。”
“等保康的陈英雄好了,和保康一起驰骋海上。”
保康窝在师祖的怀里,还是哭,一直到哭着睡着。
是不是这样的结局,对陈英雄是最好,保康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要陈英雄好起来,还能飞檐走壁,还能谈笑风生,还能迎着风浪前行。
十月初三一大早他起来后,先去看看陈近南的形状,接着去打拳、读书、和急不可耐的姚启圣一起研究作坊建造图,临到午休前又去看一眼陈近南。
送陈近南前来的黎堂主是一位四五十岁的汉子,他瞅着机会告诉保康,陈总舵主去和郑经谈话之前的交代。
“总舵主说,施琅本为郑家军中人,军事才能非常高,对小琉球又非常熟悉。有施琅领兵,郑经撑不过半年。不过也因为有施琅领兵,总舵主说很好,施琅对小琉球还有感情,不管施琅当年和郑成功怎么不合,怎么大的仇恨,施琅都不会对小琉球的百姓动手。”
“总舵主说,郑经的病情很重,估计撑不到半年,下一辈的郑家人更不成才……可是等到郑家人一投降,天地会也将分崩离析,他不忍心。他说他已经和小大师有交代,天地会,还愿意听他的人,以后就跟着小大师。”
“总舵主最后说,小大师有大志,必将能平定海患,安抚四方海域,连西洋大患也不足挂齿,可他等不到看小大师长大的一天了。”
保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脸。
心里极度压抑郁闷之下,他气呼呼地跑到甲板上对着小琉球的方向大喊大叫。
“郑经你个混球!”
“郑经你是王八蛋!”
“郑经你到了地府你爹也不认你!”
“啊啊啊啊!我要掀了你们的老窝,给陈英雄陪葬!”
凭什么郑家人到了京城还能做王?凭什么他的陈英雄就要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凭什么世道变成了这样他就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保康不服。
保康不妥协。
保康在十月初四的早上见到施琅和他的先头大军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