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愣愣地,有些心惊,很怪,却说不出来。
“母后可真是天下表率,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今上突然收了笑容,唇角下落。
“年纪大了,总喜欢……”
太后的话还没讲完,便被官家打破,“可知道的人会赞颂母后贤良,不知道的却以为是朕对生母刻薄,连一日三餐都照料不到,让母亲整日粗茶淡饭呢?”
官家语气很重,阮阮抬头,目光瞥见周太后微微颤抖的手,一滴清粥落在桌面上,被她悄无声息拭去,动作里的惶恐和小心,让人格外心疼。
今上眸光微凛,不为所动,自顾自夹了块咸萝卜,大口喝了一碗粥。
母子二人相坐无言,一时无话。
屋内低沉气氛通往屋外,整个福德殿除了墙头翠鸟欢快低吟浅唱外,再无其他声音。
伺候主子,不该问的不问,太该听的不听,不该讲的更要烂到肚子里。这是阮阮初入宫时,景尚服对她们讲的。
阮阮立在一旁,小心伺候。
今上胡乱吃了几口粥,沉沉搁下碗筷。
周太后见状,顿了顿,问:“官家吃饱了?”
今上一字不答,空气中透着一丝明显的尴尬。
周太后缓缓将手中碗筷搁下,避开今上的气不顺和故意找茬,试图缓和气氛道:“今儿准备不足,明儿官家来,哀家定叫人备着官家喜欢的。”
“劳烦母后,朕心不安,还是不必了。”今上冷冷道。
“前两日我刚刚腌了条鲈鱼,在小膳房搁着呢,我想着过两日给你炸鱼鮓,里面鱼肉嫩嫩的,外皮儿脆脆的,最是你小时候喜欢的。”
周太后强力让自己欢快道,可谁都听得出来,她话语里的黯然,和努力博今上欢心的小心翼翼。
可今上却眉目不抬,清了清口,并不接周太后的话,只扔了句:“朕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来看大娘娘。”
从他进来,到他出去,前后不足半柱香的工夫。
玄色衣衫消失在拐角,周太后轻轻将碗筷搁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她的小佛堂。
“平日里挺机谨的,怎么今儿却乱说话了?”景尚服瞪阮阮一眼,转身跟了过去。
阮阮在迷茫中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自己错哪里了?太后分明是期待今上来的,可为什么会不欢而散?
但这一切阮阮都来不及细想,因为小佛堂传来一声尖叫,“太后她老人家晕倒了,快来搭把手……”
周太后病了,这一病来势汹汹,夜夜梦魇,高呼“你不仁不要怪我无义”和“我要给吾儿做鱼鮓”之类的呓语。
为此,景尚服屏退了所有贴身伺候的人,只留下阮阮一个。
日夜颠倒,没两日的功夫,周太后整个人便瘦了一整圈。
她坚决不肯通知尚衣局的医官过来把脉问诊,只命人关了福德殿大门,不许外出,更不许谁向今上透露她病了的消息。
整个福德殿一瞬间仿佛被阴霾遮盖,昏天暗地,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只有景尚服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
阮阮诚惶诚恐,默默跟随景尚服,烧水熬药,抄经念佛,精心伺候,如此照料半月有余,周太后的精神才有所好转。
周太后得以下床后的第一日,便亲自进了福德殿的小膳房,不要他人假手,独自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将在昏迷中念念不忘的鱼鮓做了出来。
“官家幼时最喜欢吃炸得金黄的鱼鮓,上一次他来,哀家没让他吃到好的,哀家在病中一直深以为憾,天下哪有母亲不想让孩子吃饱的呢?”
忙活完,太后心满意足地擦手,看着在碟子里堆成小山的炸鱼鮓,不停感慨。
阮阮瞧着她挂在额角的汗珠,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娘。
那时在府中,大娘子手段厉害,父亲畏惧大娘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娘儿两缺吃少穿。
小娘为了让她填饱肚子,想尽了心思,甚至连上树摘槐花都试过。小娘其实也是个胆小的人,槐花树那么高,她硬是咬着牙上去了。
“官家若是看到您的心意,定会感动的。”
天下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阮阮诚心道。
“就知道你是个会心疼人的好孩子。”周太后笑笑,将鱼鮓装进檀木雕花食盒,又对阮阮道:“好孩子,替哀家将它送给今上吧。”
周太后情真意切,阮阮接过食盒,深深点头。
福德殿与今上寝殿长春宫有很长一段距离,阮阮手提食盒,一路疾走,食盒有些重,不一会儿手掌中便被勒了一道明显的压痕。
阮阮咬牙坚持,好在半路遇到了今上身边的内侍韩玦。
韩玦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很是沉稳,在禁宫众人面前,地位极高,所有尚宫局的人,哪怕是朝臣,都会对他礼让三分。
阮阮瞧见他手中握着一卷尚医局的药方,为防他人冒用,尚医局的纸张与其他别处大有不同,阮阮识得。
“韩先生不舒服?”阮阮关心道。
“无碍。”韩玦微笑不答,转移话题,“阮内人这是往哪里去?”
“长春宫。”阮阮恭敬回答,“太后命我来送鱼鮓。”
“那一道。”韩玦笑着邀请,“只怕这鱼鮓要被其他人惦记了。”
其他人?阮阮心中缓缓存了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比较慢热,等等我……
第6章曹不休
这是阮阮第一次来长春宫,刚踏进宫门,便闻得极其浓郁的香味,霸道又不容抗拒地充盈着四肢百骸。
阮阮小心翼翼往里走,只见满墙的金丝罗帐,朱红纱窗,翡翠宝石,以及无处不在的鲜花。
阮阮想起曾有人言,说今上爱香,精书法,通音律,又善绘画,醉心经籍,未登基时,还自号“玄隐”。
初时阮阮还不信,现置身如此旖旎柔情、香薰袅袅的宫殿中,她信了。
阮阮迅速低头,再不敢乱看,随内侍韩玦在一处彩画屏风前立住脚步。
屏风后隐约可见二人,均坐于花间,花后墙壁上点着一排的白烛。
烛光跳跃,花色迷人。
阮阮低眉顺目,静立等候,韩玦进去不久后,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
“好香的鱼鮓味。”男子道。
“曹小将军。”阮阮瞥他一眼,躬身行礼。
这人一如既往,桀骜不驯,一身霸气。许是有些热,微敞着领口,脖下一字锁骨隐约可见。
“大娘娘的鱼鮓无人可比,臣今儿真是有口福了。”曹不休手中把玩着骰子一步步靠近阮阮。
阮阮看得出来,他和今上定是在玩双陆,彼时双陆盛行,今上闲暇时极喜欢拉着人玩。
“喜欢就全给你了。”今上在屏风后面道,“你的骰子好,锤了朕好几个,你赶紧吃,吃好了我们再继续,今儿朕非赢了你不可。”
阮阮心头一凉,想起周太后忙活鱼鮓的辛苦,那是母亲对儿子的怜爱与疼惜,可若是都被这曹不休独吞了,那太后辛苦岂不是白费?阮阮想着,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曹不休大手向她探来,阮阮下意识后退半步。
大手落了空,一时有些尴尬。
长腿又向前一步,阮阮后退半分。
大脚再进一步,与她衣摆相挨,阮阮身靠艳丽的牡丹花,无路可退。
曹不休突然俯身,古铜色面庞直逼着她,气势夺人。
阮阮被他瞧得面红耳赤,却不忍周太后心血被辜负,只能微微……又微微……别过了头,不去看他。
阮阮想,她虽软弱,地位卑微,但对于值得坚持的东西,她还是有原则,不迫于淫.威的。
比如说现在,她不忍一颗老母亲爱子的心被人不珍视,被人糟蹋。
阮阮全身紧绷,思索着如何保全自己,又能不辜负周太后所托。
她颤颤巍巍,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大人的手刚刚摸过了双陆……”
“而后呢?”曹不休进一步问。
他身上热气儿很大,阮阮立于他面前,几乎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男人气息喷在她脸上,颈肩。
阮阮深呼吸,决意将自己的瞎话进行到底,“大人先去洗一洗……洗一洗……奴再给你……”
“洗哪里?”
曹不休挂在嘴角的笑容微钝,但仅在一瞬间,眉眼间已经像登徒子般不怀好意,像是匹饿狼盯着忐忑不安的小兔。
他年纪长她近乎一半,十二入军营,在男人堆、战场上摸爬滚打七年,心智、情感成熟冷静远超他人。
巨大身影的压迫下,阮阮只觉呼吸困难,被他钳制在花架间,她又动弹不得,只得微微转动略有些僵化的脖子,却不期然与他对视。
阮阮默默倒吸凉气,盯着他深邃的眼眸看两眼,想说话却又发现在他强势的气场前,她怂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阮阮缓缓伸手,明明心中怕得要死,仍强作镇定,指了指他手背。
曹不休却动作极快,一个反杀,大手勾住了她的小指头。
他的手,硬邦邦的。
电光火石般,阮阮将手缩回,她惊诧他的大胆放肆,又畏惧他盛大气场的压迫,就差说出将军请自重。
“果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吃个东西,还这么麻烦。”
曹不休终于收回他无比放肆的视线,后退半步,压在阮阮头顶的阴影褪去,阮阮偷偷松了一口气,半抬眼眸,她不知他此刻表情,只瞧见男人微挺的胸膛尤其宽厚。
她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用沉默相待。
恰好韩玦端了清水过来,今上也从屏风后走出,瞧见是她,随口道了一句,“是你啊……”
阮阮低眉,不知今上何意,又听他问,“这两日佛经抄得如何?”
曹不休浓眉上挑,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女孩子中指第一关节处凹陷,起了茧子,这些日子,定是抄经抄到手抖。
如此想着,又想到自己在太后赏赐的佛经里看到的,那只胖猪画像,画得其实不好,一看就是胡乱随笔涂鸦,若说有何可圈可点,唯有憨态可掬,可纵是如此,冷血厮杀惯了的人,在这世间打杀算计,却不曾想,竟被它给逗乐了。
虽幼稚了些,但总觉有些纯真在里面。
一如眼前女子,娇小,胆怯,却懂得维护真情,不起眼,如冬日被大雪覆盖的腊梅,无声无息绽放,美而不自知。
“太后娘娘向佛,奴跟着她一起抄经。”阮阮不敢多话。
“大娘娘的鱼鮓,做得是越来越好吃了。”曹不休又看阮阮一眼,提了鱼鮓往嘴里送。
“难得你夸好。”官家并不在意他的不拘小节,“这汴京城中,哪个茶楼,酒肆,饭庄没被你光顾过?”
曹不休大笑,“都亏了这些地儿勾着臣,要不是臣还贪恋这口,臣在风沙战场,还有什么期望?每次行军,都想着速战速决,好早些回来,痛痛快快喝酒吃肉呢!”
今上点头,目光直视着他,“七年前,你初入战场,九死一生,听闻你母亲见他们抬着不省人事的你归来,大家都以为没救,结果她却搬了十坛好酒放在你床头,没多久你便醒了,是不是确有其事?”
曹不休脱了外袍,没有宽敞外袍的遮挡,露出了结实精壮的身材,带着浓烈的阳刚气息。
“不仅如此。”曹不休扬声应答,言语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还有大娘娘送的鱼鮓,臣昏睡了几日,大娘娘便送了几日。”
这些事情是阮阮第一次听,她掐着指头算算,七年前,她才两岁。她咋舌,没想到这简单的鱼鮓背后,竟还有这么多事情。
今上听了曹不休的话,沉默半晌。
曹不休将鱼鮓往今上面前送了送,又道:“大娘娘爱屋及乌,因为疼爱您,所以连臣一并宠了。”
阮阮闻言,缓缓抬眸,偷看曹不休一眼,恍然大悟,原来刚刚曹不休的放肆举动不是无礼,其实……所有事情,他都明白。
阮阮静立在一旁,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
再看曹不休,只觉他率性洒脱。那些宫规礼仪,教条束缚,对他而言,似乎都无用。
他张扬,坐、立、行、走,都有自己的章法,或者他根本就毫无章法,不按常理。
听了他的话,今上终于肯正眼看了眼前的鱼鮓,韩玦会意,忙送上木筷。
少顷,一盘鱼鮓见了底。
韩玦收好空空的食盒,准备去清洗,却被今上叫住。
韩玦不解,停下来看他。
今上沉吟片刻,“为人母者,总喜欢为子女忙碌。所以不用洗了,母后看到,反而会享受朕给她的这种空盘的感觉。”
阮阮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今上竟然会惦念太后心情?她为周太后感到欣喜,提了食盒,退后几步,恭谨行礼,按原路返回。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明月高悬,一路宫人极少,黑漆漆树枝上,偶有一两只鸟雀飞过,穿过树叶,使其沙沙作响。
阮阮怕黑,快步疾行,刚刚转过长春宫假山,便听得假山后几声窃窃私语。
“福德宫,长春宫,两宫失和已久,想要通过太后进入官家的眼,这条路肯定走不通。”年长的宫女道。
“真是讨厌。”年轻一点的宫女跺了跺脚,连声抱怨。
“太后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要逼先皇退位,这还不算,还不许官家去瞧自己的生父,让先皇郁郁而终,临死也没能见官家一面。”
私下议论主子,是死罪。阮阮大惊,不敢再上前。
“也怪先皇自己多疑,非怀疑官家不是他亲生儿子。不过,这事儿也说不清,毕竟男女就那么点事儿,谁知道太后有没有给先皇头上抹点绿。”
“这可怎么办?不能到官家身边伺候,在这宫里,还能有什么指望?”年轻宫女又一阵悲叹。
可惜,她的悲叹还没来得及收尾,阮阮便瞧见假山后行来三人,她不认识她们是谁,但从衣服上辨认出她们的职位,应该是品阶较高的宫正。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为首宫正一声严厉呵斥,跟着他的两个女官已经从假山处,将那两个宫女提了起来,重重扔到地上。
原本还在咬耳朵的二人,早就吓慌了神,开始胡乱解释,“奴不知犯了何罪……”
“掌嘴。”宫正不待她说完,一声令下。
很快,掴掌的声音与哭诉求饶声,响彻黑夜。
阮阮呆立,不敢前行,虽然心知她二人犯了大错,可是因为几句话惹来如此惩处,总觉胆战心惊。
许久,讨饶声渐小,阮阮偷偷迎着月光看去,见她二人满脸鲜血,更是腿软得蹲到了路边花丛里。
同为宫女,兔死狐悲,哪怕是她们咎由自取。
gu903();“心怀不轨,留着是祸害,放出宫还会污了官家和太后的声誉,打发去守皇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