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抬眸偷看明皇后一眼,突然想起那日周太后对她托付景尚服与曹不休婚事的事情来,她心忽地一跳。
与她有同样反应的,还有周太后与景尚服。
周太后不看杂耍了,景尚服手中的帕子也被她拽成了一团。
今上丝毫不觉,只笑着反问明皇后:“皇后也帮朕生个皇儿吧?”
明皇后含羞,嗔今上一句:“官家……”
今上大笑,又揉了揉她的手:“其实这事儿朕也曾与他提过,谁知他却说,成亲太受约束,还不如流连秦楼楚馆来得痛快。”
“可这样终究不是正道儿。”明皇后抬手覆到官家手面上,面露忧色,“就算是雄鹰,也是要归巢的,官家何不帮他赐一好姑娘?”
景尚服的面色已经涨得通红,胭脂水粉替她掩盖了娇羞,可红透的耳廓,却是将她满腔的柔情出卖。
今上笑而不答,只扭头看明皇后一眼,嘴角笑意更甚,“皇后心中是有极好的人选了?”
周太后的目光频频扫来,明皇后笑着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明皇后擅长小楷,写出来的字很是漂亮,今上盯着诗句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抬眸盯着明皇后看了又看,再瞥一眼周太后。
景尚服紧张得身子都快站不住了,可今上却未瞧她一眼,只笑了笑转移话题,“比试开始了。”
明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周太后呆呆地坐着,两眼无光,景尚服再止不住眼中泪水,咬牙捂嘴转身出了人群。
湖中,消失了许久的曹不休终于重新回归到人前,只不听这次的他找到了秋千下。
人潮顿时沸腾。
曹不休隔空对今上行礼,今上点头示意,曹不休又对今上道:“官家,臣想向官家讨个彩头。”
今上看向韩玦,韩玦上前一步,对船上曹不休道:“曹将军请讲。”
众人也好奇,这百里阎魔有钱有势,还缺什么东西?
阮阮替景尚服遗憾,听了曹不休的话,忙看向周太后,周太后似乎也重燃希望,渴望他说出赐婚之类的请求。
阮阮再看曹不休,只见他笑得荡气回肠,拱手面向今上,“臣相中了官家的那坛陈年好酒,若臣赢了,官家就将他赏了臣吧。”
周太后眼底希望破灭,强作镇定瘫坐在软椅上。明皇后忧心忡忡,也是心不在焉。
唯人群爆发大笑,今上点了点头,答一声:“允。”
曹不休爽朗声音传来,“谢官家。”
今上笑着招呼阮阮过去,亲斟一杯酒递给阮阮,吩咐道:“给曹将军送去,告诉他,先赏他一杯,待他赢了,一整坛都是他的。”
秋风带着水意扶面而过,阮阮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提裙,稳稳当当穿过众人走向画船。
曹不休瞧她过去,三步并做两步去迎她。
船身与岸边隔着两三米,用一厚实木板连着,阮阮在岸边迟疑片刻,她有些怕水,正踌躇不定,身前伸来一只大手。
阮阮抬眉,高大男子的身影罩在眼前,长臂笔直,牢牢地牵住了她,他稍稍提力,她便身不由己地跟随他的脚步,迈过木板,站到了船上。
酒杯里的酒被一饮而尽,耳边是振聋发聩的敲鼓声,这里的感觉与观湖台完全不一样,阮阮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洒脱,随性,热情。
“等我。”曹不休将空了的酒杯重新塞到阮阮手中,似乎又觉她一人站在一堆伎人旁有些不妥,又对她道:“我要跳水,你帮我拿着衣裳。”
男子说话中气十足,常年带兵打仗,话语里总带着不容反驳的霸气,他也不等阮阮回答,只招手让她跟着,随手脱了外面长衣,身子轻松一跃,站到了秋千上。
高大匀称的身子随着秋千越飞越高,阮阮看着他的高度,也跟着心悬嗓子口,眼瞅着他要与秋千顶端架子平齐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呼了一声:“小心啊。”
可她话音刚落,便觉他从眼前飞过,极快,如蛟龙一般,投入了湖水中。
人群高呼,兴致完全被他点燃,锣鼓喧天,耍杂技的人口中吞吐着火光。
阮阮却觉浑身血液凝滞,呼吸困难,她紧紧盯着水面,深怕他溺死在水中。
自从曹不休入水,阮阮只觉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一瞬间却活出了度日如年之感。
她趴到船边,一遍又一遍喊着:“曹将军。”
可周围太吵,她的声音被淹没,阮阮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几欲落泪。就在她心急如焚的那一刹,水面翻腾,曹不休光着上身从水中冒出了半截身子。
“母亲给我做的什么衣服,怎么一落水,带子却不见了?”曹不休道,大手一把抹去脸上水珠。
“曹将军英勇。”两岸高呼。
曹不休刚挥手向众人示意平安,却不期撞见了女子急红了的眼睛,长睫微眨,又是一行清泪。
死人堆里出来的曹不休,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却不曾想在这一瞬,软化成了湖中流水。
原本还想在水中多逗留一会儿的他,怔怔地看阮阮一眼,若有所思,只手搭到了船边,三两下便上了船,当然上船时有些滑稽,因为他的衣服丢了,只剩下了遮羞的底裤。
观湖殿今上忍不住伏案大笑,明皇后与一众女子也害羞垂眸偷笑。
船上曹不休赤脚踩水走到阮阮面前,阮阮心中忧惧还没褪去,现见他活蹦乱跳站在自己身前,用颀长身影笼罩住她,又觉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于是面上羞愧,转身就走。
曹不休阔步跟上,从她手中接过衣服,心中柔情似水,“在担心我?”
阮阮紧咬嘴皮否认,“没有。”
曹不休却笑,“你们女人,总喜欢口是心非。”
第12章琴瑟
天气逐渐转凉,自金明湖水秋千比试后,阮阮再没见过曹不休,而今上也一直愁眉不展。
金人多次偷袭,骚扰国朝边境,曹不休主动请战,又一次奔赴了战场。
好在年关将至时,凤鸣宫终于传来了阖宫期待已久的好消息,明皇后有孕了。今上欢喜,大赦天下,更亲自去福禄寺祭天祭祖。
如此还不够,更许了明皇后的亲妹妹明心进宫陪伴。
明心年十六,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她比明棠还要瘦些,总喜欢穿浅色长裙,散着一头齐腰黑发,走起路来,似扶风弱柳,让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摔了。
阮阮见过明心几次,因着明皇后有孕,今上常常会将自己觉着爽口的菜肴拨出来一半,命阮阮给皇后送去。
皇后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明心为了她能够多吃两口,常陪她用膳。
有次明皇后邀阮阮多留了一会儿,阮阮在一旁侍候,恰巧见明心送了一小勺米饭入口,而后便搁下了筷子。
阮阮以为她用完膳了,忙给她送漱口水,却见她摆了摆手,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细细咀嚼着口中米饭。一小口,愣是嚼了好几百下方才咽下。
如此反复,明皇后早就吃完,她碗中米饭才堪堪少了小半碗。
阮阮不解,服侍明皇后在软榻上躺下,明皇后莞尔,对阮阮道:“你别理这丫头,也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说是这样吃饭不长肉。”
明心听了,反驳一句,“长姐,这是医书里讲的。”
明皇后笑,“正经的名家大作你不读,非要钻研美容养颜和瘦身的方子,幸好是身在国朝,若是生在大唐,看你怎么办!”
明心不服,又道:“名家大作有长姐读就好了,长姐是皇后,我又不想当皇后,我只期许有一如意郎君,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我与他琴瑟和鸣,冬日赏梅,夏日饮酒,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如此浪漫一生就可。”
“都是大姑娘了,整日将情.爱挂在嘴边也不害臊。”明皇后回怼,语气里却全是宠溺,转身又对阮阮道:“不要听她的疯言疯语,都是被府里宠坏了。”
阮阮垂手而立,心中倒是极为羡慕明心,在她家中,除了小娘给予的,她再没体会过其他人给的包容和宠爱。
阮阮也有姐姐,不过那是大娘子所出的嫡女,与她这个庶女不同,长姐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学熏香插花,为有朝一日嫁入高门大户,名门望族做准备。
而她,阮阮想,她是没有指望的过日子,至于前程和未来,都太过遥远。
阮阮收回羡慕的心思,又陪着明皇后坐了一会儿,眼瞅着她犯了困,便悄悄放下帷帐退了出去。刚至外间,便见今上跨了进来,目光瞬间落到了明心身上。
这样的目光,阮阮很是熟悉,惊艳中带着浓浓的欢喜与怜爱,他初见明皇后时也是如此。
阮阮的心微微揪起,今上风流倜傥,又喜弄诗词歌赋,若不是君王,他定是个多情郎君。
“姐夫。”明心的饭仍没有吃完,看见他来眯眼微笑,起身行礼。
女子纤细的腰身盈盈微曲,将玲珑身材勾勒出流畅的曲线,前凸后翘,数不尽的妩媚妖娆。
“快起来,倒是朕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用膳。”
今上褪了大氅,并不在意她如何称呼他,搓手看向碗碟,又问“今儿宫里的膳食可还喜欢?”
明心微扬下颚,细长手指指着一碟子还剩一半的柑橘瓣儿,“此橘最得我心。”
今上颔首微笑,挑了一瓣放入嘴中,“确实不错,甘甜清香,难得可贵的是新鲜,只是在这下雪时节吃它,有点儿冷,你也莫要贪凉,毕竟是女子。”
“多谢姐夫关心。”明心抬眉瞥向今上,“难怪母亲说,长姐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有官家如此心细如发的夫君,可不就是要羡煞旁人?”
明心微微仰头,两鬓深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肆意地垂落于两肩,肌肤胜雪,红裙烈焰。
同为女子,阮阮惊叹,明皇后已经是倾国倾城的长相,而明心的相貌,更在明皇后之上。
今上的目光在女子颈间停留片刻,而后刻意挪开,轻咳一声,掩盖自己刚刚的失态。
“你长姐是有福气的,但你常伴着她,福气定也不会差。”今上道。
“真的?”明心抿嘴偷笑,“难不成姐夫会看相不成?”
今上也被她逗乐,目光穿过阮阮,看到垂挂下来的帷帐,“皇后歇下了?”
阮阮点头。
今上收回视线,在明心对面坐下,接着刚刚明心抛出的话题,“巧了,朕前些日子正好学了一些。”
“那姐夫帮我瞧瞧,看看我命中注定的福气在何人手里?他几时会来寻我?”
明心说罢,伸出手臂,摊开手掌到今上面前,“我倒忘了问姐夫帮人看相,是看脸的,还是看手的?”
今上假作思考,搭住明心指尖,明心却在这一瞬将手退缩一寸,身子微抖,别开脸,垂了眼眸,呼吸加速。
今上的视线慢慢上移,从她指尖挪到她急遽高低起伏的胸口。
明心轻咬嘴皮,偷偷抬眸看今上,恰好今上也在看她。
今上手臂向前,这一次明心没有再躲避,只两颊越来越红,最终双腿并拢,连坐姿都变得拘谨起来。
今上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爽朗大笑两声松了明心。
“姐夫瞧出什么来了?”明心瞧他笑了,也跟着展露笑意,腮飞胭脂红。
“天机不可泄露。”今上大掌在两膝上拍了拍,利索起身,“今儿朕看尚膳局新得了些肥羊,明儿等雪停了,让你长姐带你来长春宫吃炙羊肉。”
“谢谢姐夫。”明心欢快应答。
“柑橘好吃,但切记莫多吃啊。”出殿门时,今上又关照一句。
“嗯。”明心深深点头,“姐夫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今上笑笑,转身离去。
阮阮小步跟上。
外面积雪已深,踩上去时,咯吱咯吱的,阮阮将龙辇的帘子掖好,突听今上在龙辇里感叹了一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作者有话要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出自《诗经·卫风·硕人》
第13章偷欢
龙辇绕过宫墙,一路往长春宫而去。
阮阮默默抬头看天,白雪红墙之上是四方灰涩的天空。
凤鸣宫与长春宫隔得不远,刚出凤鸣宫,阮阮便遇见了景尚服,她大约是来给皇后送东西的,见着今上的轿辇,退后两步,躬身让到墙边。数日不见,她已瘦得脱了形。
阮阮心有不忍,微微欠身,与她行礼,只见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眸无光,全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自金明河今上婉拒明皇后为曹不休请婚后,她便连生了好几月的病,周太后甚至为她请了医官,也总不见好,难得今儿会出来,倒是出乎了阮阮意料,阮阮不禁多看她两眼,恰巧她也在看她。
“阮阮。”在阮阮几乎要与她擦肩而过时,景尚服低声叫住了她。
阮阮见她眼神闪烁,似有话要对她说,于是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仪仗最后。
“随我来。”景尚服勾住阮阮衣角,二人在宫墙拐角处停下。
“阮阮,我问你,我算不算你的伯乐?”景尚服说话时,刚刚强挤出来的笑容已全没了踪影。
阮阮想起初入宫的情景,目光直视她,“是。”
听了阮阮肯定的回答,景尚服轻吁一口气,手臂微颤,握住阮阮的手,还没说话,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冷热的好孩子,上次在宫外,你能顾及我的心情,我就明白没白疼你一场。”
阮阮知她心意,不忍让她失望,可对于明皇后都办不到的事情,她更是束手无策。
她正踌躇该如何回应,却觉手中一沉,一只金镯子已套在了她腕上。阮阮茫然抬眸,惊慌失措推却。
“阮阮。”景尚服按住她的手,又道:“好孩子,我且问你,倘若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忙,你会帮我的是吗?”
gu903();阮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