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倒没有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只是难得仔细观察了一下她脸庞。
又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这算是个秘密吗?”
林岁岁斩钉截铁:“是。”
无论是助听器、还是意外,与她来说,都是不能说的秘密,是耻辱、也是人生路上的坎坷。是个人,就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剖开来、展现给别人看,更何况是林岁岁这种心思敏感的小姑娘。
陆城没再多说什么,点头,“知道了。”
林岁岁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果然。
他是不一样的。
两人之间,气氛渐渐沉默下来,倒也不显得很尴尬。
倏地,陆城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摸了下口袋,拿起来看几眼,表情淡漠下来,似是不耐。
紧接着,便一言不发地往门口方向走来。
林岁岁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让了一步,给他让开路。
擦肩而过时,陆城身体轻微晃了晃。
她愣了愣,眼神一定。
在同龄男生中,陆城个子算得上很高,目测要将近185了。
体型偏瘦,但并不瘦弱。
加上天气热、穿得清凉,还能看到有薄薄肌肉覆盖在手臂上,皮肤白,衬得肌理分明。
林岁岁一直觉得,比起旁人,陆城有种很特别的、高不可攀的镇定气场,让所有人都会心悦诚服地围着他转。
直到这会儿,什么性感、什么气场,好像一下子都不见了。
竟然只余了些许病态美感。
见状,她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焦急,问道:“陆、陆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下一秒,陆城握着拳,稳住身形。
再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看向林岁岁,答道:“没有。”
“可是……”
陆城:“没什么可是。”
顿了顿,又喊她:“林岁岁。”
林岁岁茫然地抬起眼,同他对上视线。
“从今天起,你归我罩了。”
“……”
说完,陆城拉开球室大门,稳稳当当地走了出去。一拐弯,再不见人影。
留下林岁岁一人,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回不过神来。
她应该是完蛋了。
她想。
期中考前夕。
李俊才要去区里出八校联考卷,这节物理课改了自习。
教室里,悉悉索索聊天声络绎不绝。
姜婷扭过身子,趴在林岁岁桌上,又顺手拉了拉余星多,悄声宣布了一个大新闻。
“城哥和苏如雪分手了。”
林岁岁正拿着陆城的数学小测卷对答案,闻言,笔尖微微一顿。
没人发现她这点异样。
余星多反应更大些,一脸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的?城哥都没跟我们说。”
平日,陆城没事就在教室里睡觉,偶尔进进出出,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男生。
林岁岁偷偷观察过,一行人要么是在聊篮球,要么就是聊游戏。
姜婷白他一眼,“我看见的,就上节课下课那会儿。完全是第一手消息。”
“怎么说?你见到两人分手了?”
“那倒不是,不过苏如雪一直又喊又哭的,城哥完全没有反应。就这,我不信还能谈下去。”
听她说完,余星多啧啧两声,“妹子,格局小了啊。”
接着,顺手从课桌里摸了包零食出来,拆开,放在林岁岁和陆城桌子中间,示意大家一起分享一下。
连小吃都体贴地准备好,明显就是要开始长篇大论。
姜婷挑了挑眉。
表情生动,仿佛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鬼来”。
趁着陆城不在,余星多聊起八卦来,一点都不带含糊。
“你们都不知道,国庆之前,城哥就和苏姐提过分手,但不是到现在还没分成嘛。苏姐很有手腕的,别看她平时有点……咳,不正常,到底是学姐,拿捏一下自己的男朋友,问题不大。”
“……”
余星多:“当然,我们陆城也不是那种会被女人拿捏的人哈,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而且,苏姐这么漂亮,就算吵得天翻地覆,抱一抱哄一哄,你们说,哪个男生忍心真的分手,对吧?”
他这观点,完全是出于男生角度发出。
姜婷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反驳之词,陷入沉思之中。
林岁岁垂下眼。
事实上,她早就品出些许端倪——陆城并不介意别人议论他在学校那些风流韵事。
所以姜婷和余星多讨论得来劲儿。
她却没有什么心思听。
好像自从那天之后,自己从心理上变成了一个小偷,时时刻刻在关注着陆城。脑袋里养出了个小怪兽,挣扎着、试图寻找下手时机。
林岁岁不是张美慧。
她做不出这种事。
只能将一切卑劣想法,全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所以,每一次对视、每一次说话、甚至每一次聊起这个名字,于她来说,都仿佛成了一种凌迟与煎熬。
……
小组闲聊还在继续。
姜婷皱起眉,手臂撑着下巴,说:“问问本人不就好了,城哥人呢?”
余星多:“一听是自习课,立马不见人影了。要不咱们打个赌,这会儿,肯定在哪个无人教室,和苏姐你侬我侬……嘿嘿嘿……”
“猥琐啊你!”
姜婷骂了一句,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说要给陆城发微信。
片刻。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余,你说得没错。”
“怎么说?”
姜婷:“城哥说,陪女朋友呢。一会儿上课再回来。”
“嘿嘿嘿……”
林岁岁没参与讨论,头却埋得更低了一些。几乎要垂下去,将桌面压个洞出来。
整个人也缩成了一团,看着骨瘦嶙峋。
楚楚可怜。
……
进入十一月,仿佛一夜间冷了起来。
江城是南方城市,四季虽是分明,但天热时热得如同蒸笼,天冷时,又是刺骨湿冷,穿再多衣服也没有用,仿佛要将人骨头都冻僵。
八中小树林里,翠绿树木也日渐变黄,落叶飘了满地。
放学时间。
如同往常一样,林岁岁不想回到空空荡荡的家,还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她走出教学楼,天色已经半边擦黑。
另半边,透出最后一丝橙红色的霞光。
林岁岁步伐不紧不慢,穿过操场,绕过雕塑,走出校门。
校园外头不远处,有家罗森便利店。
里头光线暖洋洋的。
她盘算了一下,到底是经不住这温柔诱惑,决定在便利店解决晚餐。
走进罗森,拿了橙汁、酸奶、还有一大杯关东煮。
结过账,端着关东煮纸杯,坐到窗边。
她开始享受这一刻独处宁静。
然而,没过几分钟,玻璃外头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
林岁岁停下动作,呆呆地看出去。
不知为何,陆城竟然也还没有回去,滞留在学校周边。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苏如雪追上来,脸上带着肆意笑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陆城后腰。
便利店玻璃隔音效果不错。
林岁岁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但只看表情,合该是一些亲密内容。
她有些失措。
外头那俩人并没有发现,旁边还有观众在看。
苏如雪抱了陆城很长一会儿。
再然后,就扯着他手臂,让他转过身。
两人对上视线。
苏如雪大胆得很,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蓦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陆城脸颊,主动献上了双唇。
暮色街道上,少年少女吻到了一处。
俊男、美女,画面和谐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连淫靡之气都没有,美好得就像一幅画。
“……”
林岁岁脸颊惨白。
耳朵里响起一阵又一阵轰鸣声。
一时间,她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明明早就知道——是自己在痴心妄想,偏偏见了这种场面,却仍旧会失态。
陆城……
第一次见面,陆城喊她“黄毛丫头”,但偷偷地帮她捡了助听器、也没有逼着她大庭广众换座位。
后来,陆城给她抄作业、逼自己给他写作文,加了微信,又给她发答案。
林岁岁理科差,进八中之后跟不上课程,这一个多月,大部分时间,陆城的考卷、作业本,都是放在她这里,给她参考。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
却温柔得叫人无法自拔。
自从张美慧那件事发生后,林岁岁一直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就有人将这个秘密揭穿,让她再次无处可去。
陆城却对她说,他会罩着她。
这是第一次。
或许,喜欢上这样的男生,只需要一秒钟。
就像影子追逐阳光一样。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将小心思仔细妥帖地藏好,她什么都做不了。
……
发呆这功夫,窗外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许是去了别处继续浓情蜜意。
林岁岁咬住嘴唇。
不知何时,店员走到她旁边,轻轻地推了一下她肩膀,“同学?同学?”
“啊?”
“同学,你的裤子……”
顺着店员视线,林岁岁低下头。
关东煮汤洒在了校服裤子上,又顺着裤腿滴到了地上。应该是她刚刚失神时,不小心倒了一下纸杯。
“抱歉……”
她站起身,捏着指尖,小声道歉。
店员连忙摆手,急急说道:“没事的没事的,拖一下地就行。诶,你别哭啊……”
第7章日记第七页
「暗恋就像是在机场等一艘船,自己比谁都清楚,它永远不会来。」——林岁岁日记。
日记写了满页,心情有口难言。
生活却还得继续。
对于一个16岁女生来说,什么情窦初开、风花雪月,都比不上繁重课业来得磨人。
按照惯例,八中非常重视每个学期期中期末两次大考。
毕竟作为名校,手握不少推优、保送名额,为了公平公正、不被外界诟病,取学生成绩样本时,不能马虎。
从高一开始,学校就会严格按照高考题型、时间来安排试卷。
哪怕有时候有区级、市级的多校联考,最后还是会用学校自己的考卷分数登记。
而八中教学进度快、试卷难度高,也是全市出名。
林岁岁是插班生,前一年没在这里就读、当中又病假半学期不说,前头一个月上课也是一半云里雾里,对这次考试基本毫无把握。
考试前一周,她就开始紧张起来。
话也不怎么说了,每日埋首于课本和模拟试卷中,彻夜苦读。
周末,张美慧回了家。
林岁岁正在背课文,听到门锁转动声,吓了一跳,连忙踩着拖鞋、“蹬蹬蹬”跑出去。
一抬眼,便同来人对上视线。
她整个人微微一颤,抿了抿唇,轻声喊人:“……妈,你回来了。”
张美慧随口“嗯”了一声,将钥匙丢在玄关柜子上。
一边脱外套,一边问道:“最近没什么事吧?”
林岁岁推开一步,站得远远的,“……没。”
“新学校还习惯吗?”
“还可以。”
张美慧点点头,脸上无动于衷,仿佛只是客套一样,“那还行,钱没白花。你记得要好好学习。”
林岁岁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消沉默以对即可。
张美慧抬手,将头发拢到脑后,梳成一束。她生林岁岁生得晚,年纪已经不小,但保养极佳,看着精致又秀气,哪儿哪儿都好模好样。倒是女儿,骨瘦伶仃一点儿,除了五官遗传得秀气可爱以外,好像哪儿都没有妈妈来得耀眼。
林岁岁打心底恨极了这种耀眼,一夕之间,就能将母女俩平静生活全数毁灭。
张美慧对女儿心思完全无知无觉,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说道:“助听器用着还合适吗?你准备一下,明天带你去医院复诊。”
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林岁岁这耳朵,自从受伤之后,在全国各大医院奔波了大半年,依旧查不出什么结症,最终只能归结为心理诱因。连她自己都绝望了,做好了一辈子戴助听器的准备。但张美慧却一直没有放弃,还在联系专家名医。
听张美慧这么说,林岁岁脸色复杂。
小姑娘本就心思敏感,总疑心她是为了弥补愧疚感,才锲而不舍。
“……不用了,治不好的。”
张美慧一愣,立马就抬高了声线,厉声斥责:“林岁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
“你说说,你是想一辈子当个聋子?哦,是不是我就不该送你去八中,直接送你去残障学校就好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琴呢?你一年多没摸琴了吧?这是在做给我看呢?还是单纯就准备颓废到底了?!”
张美慧发起飙来,顾不得形象。
林岁岁被她骂得眼睛通红,噙上了泪花。
视线迷迷蒙蒙,转到侧边。
客厅角落,安安静静地斜靠着一把琴。黑色琴包装着,个子比大提琴还要大一个号。
曾经,她温温柔柔地向朋友介绍说,这叫低音提琴,是提琴中体积最大的乐器。虽然学的人少、不如小提琴大提琴来得受欢迎,却是乐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它的声音低沉好听,像是淙淙流水一样,能带人走进童话梦境。
一学就是整整十年。
林岁岁曾经那么认真地爱着它。
现在,它不得不被彻底封存起来。
思及此,满腔委屈,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
她握紧拳头,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是你给人做了小三,人家又怎么会吵上门来,失手把我推下楼呢?我也不想一辈子做个聋子,可是我能怎么办?妈,你讲理一点好不好?”
字字句句,都像是带着血泪。
哪怕是午夜梦回时,林岁岁都辗转反侧过多次。
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才16岁,就不得不中断梦想,坠入深渊之中。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美慧是她亲妈,独自一人将她带大,从来没亏待过她什么,甚至可以说得上关切宠爱。她一个做女儿的,好似压根没有立场责备。
话音才落。
gu903();林岁岁便当即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