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表情沉下来。
薛景漫不经心、晃了晃手腕,指腹抚上腕间那个小铃铛。
仿佛只有这般做,才能将后面的话、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而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他笑道:“陆城学长是吧?你从八中毕业之后,没再碰过面了吧?不知道你还记得请我的名字吗?”
“薛景。”
“哈哈哈,没错,我很荣幸。不过咱们俩关系也就是点头之交,没什么好叙旧的。今天你找我来,不就是想问,我和林岁岁是什么关系么?不用拐弯抹角。”
陆城坦然:“是。那你会说么。”
薛景:“当然了,我不说,怎么让你放弃呢。六年前,我在普林斯顿遇到林岁岁之后,我们俩就一直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六年。异国他乡嘛,学长,你懂的,家人都不在身边,朋友也寥寥可数。吃饭在一起、生病在一起、她去诊所治疗、去学校报到、找房子搬家,都是我全程陪着。说是相偎相依,不过分吧?”
短短几句话。
陆城拳头已经不自觉捏得死紧。
声音沙哑,“耳朵还没有男朋友。”
薛景浑然不在意,挑了下眉,点头,“她耳朵还没有完全治好,状态会有波动起伏,我不想给她太大压力。”
”……“
真是好体贴。
叫人忍不住就生起气来。
草莓冰淇淋端上桌。
造型精致,但量也就那么一小口,贵而不实,很符合这个商场定价风格。
薛景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明明是杀马特风大男人,但拿个迷你小勺吃这些东西,画面看着竟然毫无违和感。
只是,动作到底少了些秀气。
三下五除二。
他将冰淇淋解决完。
陆城面前那杯柠檬水,还一动未动。
薛景这才坐直身体,肃起脸色。
“我今天会和你谈,是有其他话想和你说。”
陆城抬了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沉默数秒。
薛景说:“之前,我意外知道,你高二下学期休学几个月,是去做心脏手术了。抱歉,并非有意打探,只是那个医院心外科有个医生是我舅舅,我去过一次医院,正巧看到学长……才了解了一点。”
“你想说什么?”
薛景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开口道:“学长,你不要再来找岁岁了。”
“……”
“她这些年过得很辛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坚强女生,已经承担不起另一个病人的人生了。我知道,她初恋是你,初恋总归是很难忘怀的,恰好你对她也还有意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你打动。但是,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不要让她活得这么辛苦了。”
陆城脸色苍白。
本身,他并不是什么不擅言辞的人。
脾气又不算好,要回击、可以说也十分容易。
但这一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景说得这些,就像一把刀,插得人鲜血淋漓,呼吸困难。
陆城又何尝没有想过?
八年前,他就想过了。
所以,当真的意识到,自己对林岁岁动了真感情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去表达,而是先退一步、再退一步,哪怕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也不肯回应她,而是伸出手、用力将小姑娘推得更远一些。
然后又很快后悔。
再去找她,却已经找不到了。
于陆城来说,难道八年之后,曾经那些顾虑,现在就没有了吗?
并不是。
反倒是被更加放大。
他的心脏病是先天疾病,说不上每况愈下,却也不可能被彻底治愈。
苟延残喘而已。
他能去放手追求心上人、去追喜欢了八年、念念不忘女孩子吗?
他有这个资格吗?
或者,难道就该真如薛景所说,相见不如怀念,彻底离开互相的世界吗?
他不甘心。
也不愿意。
爱情本就是自私的。
本就要叫人痛、叫人挣扎,不可能悬崖勒马,也没法高尚起来,期盼什么“你过得好就好,不打扰是我对你最深的爱意”这类俗套剧情。
要不然,又怎么能叫爱情呢。
……
薛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有些刻薄没礼貌,没敢去看陆城表情。
坚持着说完。
他长长叹了口气,拿着账单,站起身。
“学长,我先走了。”
陆城垂着头,没有答话。
薛景去收银台付了账,走到咖啡店大门边。
出去之前,又扭头望了一眼。
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陆城表情的——只能透过绿植空隙,依稀看到他背影。
落寞得叫人心慌。
薛景摸了摸手上那个生锈铃铛。
深吸了一口气,推门离开。
下课时间到。
林岁岁果真如刚刚所说,给加了五分钟课,多说了几道口语题。
只可惜,小朋友们自制力和耐心都有限,一听到机构铃声,整个人都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往外跑。
林岁岁没有再为难他们。
笑了笑,“好,我们下课。”
“哗啦啦——”
几个人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她也收拾好了东西,走到外面,看好小朋友一个一个被各自家长接走。
这次,赵祺是被个陌生女人接走的。
不是赵介聪。
更不是陆城。
她咬了咬下唇,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转身,准备回办公室。
倏忽间。
又想起什么般、整个人顿了一下。
林岁岁赶紧摸出手机,将薛景号码翻出来,拨过去。
“嘟——嘟——”
两声后。
那头接起来。
薛景声音带着笑意,“下课了?”
林岁岁:“嗯。……你什么时候走的?是不是我一上课就走了?”
“当然是啊。你都不在,我留在你们这个破机构干嘛,学英语吗?奶茶喝了吗?”
他说话时、一贯话题跳跃度很大。
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
林岁岁没有回答后面这个问题,捏着手指,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和陆城……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我和他又不是很熟,有什么可以说的呀?”
薛景信誓旦旦。
话一出口,林岁岁就放下心来,浑浑噩噩答道:“……哦,好。”
“而且,你们怎么又碰上了?他儿子在你班上吗?”
“……”
林岁岁尚未作答。
办公室里,有个同事扬声喊她:“林老师!”
“嗯!来了。”
她应一声。
匆匆忙忙与薛景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通话“滴”一声、出现挂断音。
薛景手指扣得死紧。
脸上不见任何轻松和笑意。
良久。
他嗤笑一声。
要让他将林岁岁拱手让人,不可能。
哪怕是毁天灭地。
哪怕是良心难安。
他也要得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薛景一直有点疯批,不知道大家前面有没有看出来。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的=v=
在评论实名制之后,还愿意千辛万苦给我留言的宝贝,一定是很爱我们岁岁。
那本章所有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啦,辛苦大家排除万难和我交流。
挨个亲亲。
第42章第六次耳畔低语
转眼。
时间进入八月末。
农历上已至立秋,但江城一丝秋意也未显现,依旧闷热难耐。走在路上,气温还是能让人不自觉焦躁。
这些天,林岁岁对机构工作日渐上手。
和家长联系密切后,也愈发忙碌起来。
偶尔,连下班之后也要在微信上回答一些问题,维护好生源。
虽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事这个职业,总觉得“老师”这个词,好像就不是为她而生。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份工作、在一定程度上磨练了她从小短缺的社交沟通能力,也算忙得值得。
……
周五。
林岁岁结束最后一堂课。
又在办公室磨蹭许久。
踏出正大广场,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马路上车流排起长龙,堵得一动不能动。
她站在路边,竟然等不到一辆空车。
苦着脸,踟蹰片刻,思索要不要去挤晚高峰地铁。
“嘟——”
一声鸣笛音,在耳边猝然响起。
林岁岁戴着助听器,自然对声音敏感,顺着来源、往斜前方望去。
不远处。
一辆凯迪拉克停靠在路边。
后座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陆城姣好侧脸。
林岁岁愣了愣。
眨眼功夫,陆城已经推门下车,大步走到她面前,沉沉开口道:“……思前想后,还是没法轻易放弃。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
丢出没头没脑一句话。
话音落下。
没等林岁岁反应过来。
他强硬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将人拉到车边,塞进了后座里。
紧接着,自己也随之坐进去。
阖上车门,陆城冲着司机平静吩咐道:“走吧。”
“好的。”
司机还是原来那个。高二时,送过陆城去林岁岁家楼下、帮她拿低音提琴。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凯迪拉克变了道,汇入拥堵车流,开始龟速移动。
林岁岁总算是回过神来,表情看起来紧张兮兮,“……能不能让我下车?我要回去了。”
陆城:“我送你。”
“不用啦,我自己就……”
“我送你。”
他语气强势,十分执着。
“……”
面对陆城时,林岁岁心理压力十分大,像是第一次暗恋留下了某种后遗症,八年未消。
亦或是,知道他找了自己八年这件事之后,才愈发感觉难以承受。
这种心态十分微妙。
她自己都说不清,也不想搞清,只想趋利避害、随波逐流。
很多事,不知道会不会受伤,干脆就连试探都不要有,绝了那个念头,才能活得轻松。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似是发现车内气氛有些诡异,司机在前面、默不作声地打开了车载音响。
熟悉声音轻轻弥漫开来,将车厢一点一点盛满。
竟然还是周杰伦。
良久。
陆城弯了弯唇,率先开口:“耳朵,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吗?”
他眼睛里无甚笑意。
林岁岁张了张口,不明所以。
“你说,要和我一起长大、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没想到你先是落荒而逃、毫无音讯,现在再见面,我们都生疏成这样了。”
背景音乐也很是应景:“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拉过勾的我相信……[注1]”
“……”
林岁岁像是被他推到了悬崖边。
风声瑟瑟,后退一步是深渊,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想了想,她轻轻开口:“对不起,陆城,当时我也是……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陆城眼神落在她娴静脸庞,目光炯炯,“我想知道,这八年,你是在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薛景那番话,到底是在他心上留了个疙瘩。
既然已经决定不放弃,陆城自然也想参与她的过去、和她的未来。只能小心翼翼,循序渐进地试探。语气里,有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卑微。
像是神明,爱上了人类少女。
心甘情愿地为她走下神坛,放下所有架子和与众不同,只求靠近少女一点点,离她更近一点点。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林岁岁愣了半秒,轻轻松了口气。
想了想,慢声细语地说道:“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就是在治耳朵而已。上学、每周去诊所。嗯,差不多就这样。”
陆城:“辛苦吗?”
“……还可以。”
他低低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
变魔术一般,从后面拿出来一大盒巧克力,放到林岁岁膝盖上。
“你这个小骗子。”
该是受了很多苦吧。
他说不出心疼,又没法回到过去找到她、去抱抱那个敏感脆弱的小女孩,只能笨笨地再用一盒巧克力、去安慰她。
……
天色彻底擦黑。
不知不觉,失去橙黄色泽。
路灯随之亮起。
汽车开出商业区后,路况渐渐好了一些。
林岁岁抱着一盒巧克力,思绪紊乱,胡思乱想了许久,也没有明白陆城这东拉西扯有什么深层含义。
然而,她不经意抬起眼,蓦地、意识到,这不是回她家的路。
不对。
上车后,陆城甚至没有问过她家住哪里。
林岁岁再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开口:“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了。”
陆城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门票。
放到她手心。
林岁岁轻轻展开——“柴可夫斯基经典江城音乐会/江城艺术中心”,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开场。
陆城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都已经说好要改善关系了……唔,你都给我讲了你的生活了,那我请你听一场演奏会,耳朵,你应该会接受吧?”
“……”
哦。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东拉西扯,都是糖衣炮弹,乱花迷人而已。
林岁岁啼笑皆非。
但又实在是不善说话,好像说什么,都已经上了贼船、没法拒绝了。
……
开到江城艺术中心,堪堪七点半。
隔壁就有简餐店。
陆城带着林岁岁去简单吃了点,填饱肚子,踏着开场线,进入音乐厅。
灯光一点点暗淡下来,进入最适宜亮度。
舞台上。
指挥向着观众90度鞠躬。
音乐会正式开始。
不知为何,林岁岁有点紧张,牢牢捏住指尖。
自从15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听过任何演奏会、音乐会。本该是家常便饭的活动,于她而言、都像是成为了梦中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