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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