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玉忽然到访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宅院中的其他人,谢珩以及正好在邺河暂居的表弟桓礼闻讯也来到了谢晁的庭院中,两人都是十二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贸然进去。谢珩听出那是他长姊谢灵玉的声音,心中意外。
桓礼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啊?深更半夜能够直接闯进来。”
“是我长姊。”
桓礼顿时流露出诧异之色,他倒是知道谢家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不过很早就出嫁了,他一直也没见过这位表姐,只听家里人提起过两句,“出什么事了?她怎么忽然来了?”
“不清楚。”
桓礼是个胆大活泼的,一向视礼法为无物,他上前走了两步,站在门口偷听了起来。
屋子中,谢灵玉跪在谢晁的床前,沙哑着声音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么些天的身心煎熬磋磨,她终于撑不住了,抓着谢晁的手臂低声啜泣道:“他没有做,祖父,他真的没有做过,您救救他们吧,晋河王氏世代忠烈,他们绝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谢晁认真地听完了谢灵玉所说的,怔了会儿,忽然支着身体咳嗽起来,谢灵玉见状忙伸手去扶他,“祖父!”
谢晁渐渐缓过来了些,他低头看向满脸泪水的谢灵玉,一把用力将她搂在了怀中,“可怜的孩子。”
“祖父,您身体不好,我本来不该来找您,可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谢灵玉颤抖着手把搭在谢晁腿上的绒毯往上披了些,说着话眼泪又下来了,“您没事吧?”
谢晁已经退仕多年,手上没有实权,如今的朝堂格局和他当年离仕时已经大不相同,这些年来他也从没有过问过盛京的事情。他是当过二十多年太平丞相的人,心如明镜,他明白谢照选择这么做,必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太平时期出太平相,乱局却需要更有手段的政客,有时身在局中不得不做身不由己的事情,只是这手段未免太酷烈了些。
滥杀忠良,屠族灭门,这是天理难容的事情,想必将来是要遭到报应的啊。
他思及此又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谢灵玉忙起身环住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祖父。”
谢晁重新躺靠了榻上,好半天才能够喘匀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这个孱弱的老人有一种近似圣人的敏锐通透,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时谢家还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中,然而在那一刻他却仿佛已经隐隐预见了这个六百年簪缨世家的结局。
所谓的盛极必衰,说的难道又岂是晋河王氏?王朝的混乱与衰败早就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势力都将这在不可抵挡的浪潮中被裹挟着分崩离析,而后这片土地将陷入真正的风雨飘摇,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切,即便是他,也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葬送掉这一切。
他看向床边清瘦得快不成人形的孙女,轻摇了下头,“事已至此,士族们、还有你的父亲,都不可能就此罢手,这已经成为了定局,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即便是我出面求情,也无济于事。”
谢灵玉的一双眼失去了光彩,一动不动良久,终于低声道:“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他们一家世世代代为梁朝鞠躬尽瘁,祖父,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谢晁回答不上来,他只能够将这可怜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不是你们的错啊。”谢灵玉浑身颤抖,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破灭,她伏在谢晁的怀中痛哭出声,没能够再说一句话。
门外的两个少年将里面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桓礼撑着膝盖半蹲在地上,看上去听得有点目瞪口呆,半天也没喘口气。而谢珩则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白墙黑檐下挂着两盏半旧的琉璃灯,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院门忽然打开,侍者匆匆地进来通报,两个少年一齐回头看去。
来的是谢家的侍卫。谢照一早就知道谢灵玉来邺河找谢晁求助,他并没有阻止,而是派侍卫跟在后面护送。谢照这段日子才发现,这个女儿的性子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不愿意听从家族的安排和王家人断绝关系,当众违逆他的命令,视家族利益与脸面于不顾,过阵子王家人就要在西武桁被腰斩示众,他看出谢灵玉不会安分,怕她到时会闹出别的事情来,索性把她送到邺河住一阵子。
谢灵玉走出了别院,一拉开门,见到的就是满院侍卫的场景。
谢灵玉并没有回身去告诉谢晁,谢晁年纪大了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且谢晁担心她会想不开,也想让她留在邺河,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到盛京去。
大约是终于明白无力回天了,谢灵玉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径自往前走。
侍卫拦住她,“大小姐,丞相说,让您在邺河暂住一阵子。”
谢灵玉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去路被挡住,她忽然发狠,抬手去推那侍卫,侍卫虽然不敢动她,但也没有躲开,就在这时,一道清晰冷冽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让开!”
谢灵玉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去,十二岁的谢珩立在雪地中。
谢珩走上前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那为首的侍卫。
侍卫明显短暂地愣了下,“大公子,这是丞相的意思。”
“让开。”十二岁的少年说话时表情都没变一下。
那侍卫的话还没说完,莫名没了声音。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谢珩扶着谢灵玉上了马车,他自己也随之上去,原本一直在观望的桓礼忽然上前两步,利落地翻身上去一把拽住了缰绳,用眼神向谢珩示意自己来驾车。
谢珩见状转身进入马车,坐在了谢灵玉的对面,姐弟两人年纪相差十二岁,一个住在盛京,后来又早早地远嫁青州,另一个则是从小在邺河长大,每年见面机会并不多,在这之前两人并不算非常熟悉,谢珩没有多说什么,见谢灵玉穿得异常单薄,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而后就坐在原位置一直没动,也不出声,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雪夜中,马车向盛京驰行而去。
第37章姐姐的故事(五)
晋河王家的人一直到被押送刑场,才终于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然而为时晚矣,痛骂也好,心寒也好,不甘也罢,都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王珣的表兄王翎在行刑前遥对着清凉台谢家的方向,他只大声喊了一句话,“祝建章谢氏辅佐圣明天子,千千万万年!”讽刺意味十足。
喊完后王翎收拾好沾血的衣襟,阖眼低头再拜一次西北。
已经元月了,很快又是一年江南春,回想起来,上一次入京,同样的大好时节,得了战功的青州少年们商量着要骑马出游,梁淮河上的河灯没有机会再看了,姑娘们弹着箜篌唱《大道曲》,“长安阁楼互相望,户户珠帘十二行。绿水过桥通酒市,春风下马有垂杨。”不复闻也。
王翎一向不喜欢表弟王珣,有点嫉妒的心思在里头,小时候没少跟人一起欺负他,但他在听到王珣的死讯时仍是下意识心痛,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觉得王珣留在了西北或许是种幸运,大好儿郎战死沙场,总比死在这刑场要好,若是王珣活着回来了,今日也不过徒添耻辱而已。
王珣那是傲的没边的人,一生没跟人低过头啊。
王翎忽然仰头笑了下,若有来生,愿与君重逢,一同再次策马北州。
谢灵玉赶到西武桁时,行刑已经将近尾声,她一下马车直接往刑场上冲去,谢珩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没有能够抓住她,他在那一刻觉得谢灵玉是要去寻死,她像是一阵白色的风,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往西武桁冲了过去。他立刻跳下马车追了上去。
守卫只看见有个人冲过来,立刻横戟拦住了她,“谁啊?找死吗?”
谢灵玉亲眼看见了刑场上的惨状,腰斩的人不会即刻就死,殷红鲜血缓缓流淌,他们陆续地哀鸣着断了气,谢灵玉脸色惨白地站了片刻,忽然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冲。
守卫见状以为她疯了,一横长戟将人推倒在地,下一刻手就动不了了,追上来的谢珩单手握住了他手中的长戟,反手迅速将谢灵玉护在身后,桓礼则是朝着那群要动手的守卫喊:“住手!这位是建章谢氏大小姐。”
守卫一片哗然,“谢家大小姐?”再仔细一看这两个少年以及谢灵玉的衣着打扮,确实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谢灵玉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她重新从地上站起身,抬腿往前走,守卫下意识还要拦住她,但声音已经轻了很多,“这、这不能够进来啊,这遍地都是脏污……”
谢珩直接对为首的守卫道:“你们的职责是守卫法场,但行刑已经结束,我们进去看一眼,并不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