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1 / 2)

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4123 字 2023-08-12

霍荀虽然老迈,可论脑子却依旧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一听这话,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幻灭,他重新闭上眼睛,头晕目眩间,脑海中却又忽然想到那个古怪的梦,卫盛那双黑色的眼睛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他这时才后知后觉,仿佛是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盘旋着,“原来你是来看这一幕的吗?”良久,他低声道:“能进入霍家,幽州府的军防已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霍燕他……”

年轻人道:“他与雍州的恩怨结束了。”

霍荀撑坐在横榻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具干枯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深处的魂灵,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叹道:“其实,早在广阳王府覆灭的那一日,我料想霍家也会总有今天的,一报换一报,不是京梁士族动手,便是其他人,我只是一直抱有侥幸,我已经八十七岁了,不要落在我的眼中便够了。”

没有怒不可遏,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跪地求饶,他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超乎对方的意料之外。霍荀重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霍家人将这株参天巨树视做家族的象征,用金绳一圈圈缠绕其树干用以保护其气血,然而保住了枝叶,却没有能守住其根本,秋天已到,无根之木注定凋零,只消一阵风,树叶就被纷纷吹落了。

霍荀道:“小时候曾听老人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天地之常数也,这样的事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早已演绎了无数遍,二十年前的青州王氏,还有曾经的广阳王府,无一不是先走向鼎盛,而后在烈火烹油中顷刻覆灭,我心中盘算过,也曾提醒过他们,只是我管不了了。”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临终前看到家族倾覆、儿孙被屠戮更痛苦的了,霍荀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悲哀,曾经翻云覆雨、指点江山的英雄人物,今日却也只是能坐在病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听着,古往今来,老之一字,英雄避之不及,只因其向来悲哀,他低声叹道:“一步错,步步错。”

屏风后的年轻人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对于霍荀这种宗族观念重的人而言,没有比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要更残酷的了,他转身离去,“并侯此番若去地下,再见到广侯,不必问候了。”

“你是谁?”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年轻人的脚步停下来。

霍荀忽然用尽全力撑住枯干的双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你是雍州的,哪一位人物?”

正好是傍晚暮光最微弱时,霍燕耗费了大心思按照南方风格精心打造的白墙黑瓦院落中,一片万籁俱寂,年轻人立在檐下,两盏未点亮的青竹灯笼左右晃动,他一身低调的玄黑色圆领衫,身形瘦削,面无波澜,四周并没有什么光,只有如雾的树荫在缓缓聚散。

霍荀朝着那个方向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在走出阴影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传来。

“赵衡。”

强撑着一口气的霍荀瞬间有如散架似的跌坐回去,他第一反应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团看不清面貌的黑色身影,赵衡?这个姓,他是皇族中人,可如今的雍州怎么还会有皇族子弟?他思索了很久,忽然仿佛有东西从空白的脑海中破土而出,扶着窗棂而坐的霍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刚刚称呼赵慎为皇长孙殿下,皇族中承认赵慎为先太子血脉,且发誓为其报仇的人,若有,也只有一个。

霍荀呆呆地坐在床上,那一刻心情之激荡,让他整张脸都猩红起来,犹如百年老树最后一刻回春,他竟是不知是该大哭还是该大笑,天道啊,果然是天道!这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的事情,“赵衡,赵衡!”皇长孙赵乾的兄弟、愍怀太子的次子、广侯卫盛的外孙,霍荀大睁着眼,仿佛见到梁朝百年江山在他的眼前迅速更迭,无数幻影交织翻腾,沧海桑田一瞬远去,最后一口气猛地没有回上来,他就一直坐在了那儿,再也没动。

在他所面对的那扇大门外,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末世王朝。

第116章霍家之死(二)

处理完城中事宜后,萧皓登上城楼,看向那道笔挺瘦削的背影。

“殿下,内城清理得差不多了。”

李稚孤身站在月影中,俯瞰着这座寂静无声的边城,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又往更远的地方吹去,“若是他亲眼见到这一幕,也不知心中会想些什么?”

赵慎一直以来都有个心愿,他认为想对抗京梁士族,须建立一个雍、幽两州统一的西北联盟,为此他付出了诸多心血,三年前,霍家人出卖了他,而今日这个愿望却实现了,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实现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于是此刻李稚站在幽州府最高处的城楼上,望着这无边浩瀚的州府,再次想起了他。

萧皓道:“霍荀死了,心悸猝死。”

李稚慢慢负手,重新望向南方盛京城的方向,“可惜山长水远,半个月后才传到盛京。”

萧皓道:“我们突袭一举夺下幽州府,盛京城若是收到这消息,再听到那个名字,他们必然会立刻采取行动。”他又道:“听说这两年谢照身体不好。”

李稚道:“谢照老了,和霍荀一样,躺在床上垂垂老矣,再也掌控不住这个王朝了。”他停了下,“不过这王朝也不会更长久了,倘若是这样,我倒希望他活得更久些。”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气势,却有一股法随言出、自然幻灭之感。

萧皓望着负手而立的李稚,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些过去的记忆涌了上来。

三年前,盛京皇宫那场大火震惊了世人,他与李稚亲眼看着赵慎葬身火海,他拼命想救李稚出来,然而还未等离开皇宫,就在随后的乱军冲击中与之失散。从此李稚渺无音讯,他一直以为李稚已经命丧火海,于是他返回雍州,想要召集忠心的雍州旧部为赵慎报仇。

彼时雍州已经陷入巨大的混乱,霍家人与谢照合谋在胡马古道伏杀萧泉,赵慎麾下最忠心的四万精锐全部覆没,萧泉的头颅被递往盛京,不久,赵元在狱中自尽的消息传来,广阳王府彻底倒台,强权跌落,群龙无首,又逢大雪天灾,雍州立刻裂成了一盘散沙,他被迫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第二年,作为胜利者的幽州霍氏高调进驻雍州,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隶属于广阳王府的士兵被成批地处死,大雪中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驱逐离开故土,烧杀抢掠更是昼夜不停,霍氏对雍州所犯下的罪行之骇人听闻,甚至连京梁士族都被震惊了,这片蛮荒之地在混乱中展现出的弱肉强食本色,以及霍家人表达出来的斩草除根的强烈意愿,以至于谢珩不得不专门派杨玠过来坐镇约束。

在这种斩尽杀绝的背景下,曾经追随过赵慎的雍州将领要么是被杀死,要么是沦为马贼与盗匪,能逃过一劫的极少。萧皓花了半年多找到他们,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尽管彼此境遇与心态各不相同,但在有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复仇。

霍燕,谢照,赵徽。萧皓日夜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名字,早在亲眼看见赵慎死在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这股恨意已经随着那场滔天大火刻在他的骨血中,他将不计代价、付出一生去完成这件事。

想杀皇帝与谢照,首先要夺回雍州,想要夺回雍州,首先灭幽州霍家。

萧皓一直在等待机会,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要灭幽州霍氏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确实无异于天方夜谭,于是他将矛头对准了彼时的霍家家主霍燕,一年前,在得知霍燕将要前往豫州太守夏伯阳府上参加宴会后,他与其他武将策划了一场刺杀,他们成功混入豫州太守府,可就在即将动手的前一刻,一只手轻轻压在了他的肩上,萧皓背后一冷,以为原计划已经泄露,正要在宴会上直接动手,一回头却猛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忽然间停住了,整个人有如魂飞魄散般,一动不动与对方对视着。

李稚一身低调的黑色常服,隐在模糊灯影中,手中的力道不大,却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了回去。

“时机未到,此刻动手,不过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说完,李稚望向不远处的阁楼,他注视着那一群正在开怀畅饮、浑然忘形的霍家人,眼中像是有一片黑色的湖水,平静极了,也幽深极了。

萧皓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浑身都战栗起来了。

“跟我来。”李稚轻轻地说。

周围来来去去都是醉酒的宾客,二楼上,豫州太守夏伯阳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望过来,萧皓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情绪自心脏冲出,迅速灌入四肢百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稚看,那一瞬间他猛的理解了,为何赵慎当初豁出去性命也要前往盛京,他终于见到了赵慎所说的珍贵的希望,就在面前这个人的双眼中闪烁,那是这片黑暗世道中永远不灭的存在,如星火般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起身跟上李稚,两人一直往内宅深处走去,在一间偏僻的会客厅中,他见到了一众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提前离席过来等候的豫州太守夏伯阳、自盛京大火后便一直失踪的孙缪、孙荃两兄弟、四五位豫州府的幕僚、甚至还有几位他以为早就投向霍家的雍州将领,所有人都望向他。

面对这一众人,他最终呆呆地看向正中央的李稚,“今日这场宴会是……”

“是我想试探霍家的虚实,”李稚道:“今日若只杀霍燕一人,只需抱着必死的决心,并不难办,但大殿下尚有未做成的事,除了玉石俱焚外,他所求的另一样东西更为艰难,同样需要我们为之粉身碎骨,萧皓,你相信我吗?”

萧皓心头剧震,那一日,透过那双平静漆黑的眼睛,他第一次理解了复仇的真正涵义,不仅仅是杀掉一个人这样简单,真正的复仇除却与子同仇外,还将完整继承一个人的遗志,燃烧自己的意志,完成他未竟的抱负,甚至不惜将自己活成这个人,前者已是艰苦卓绝,而为了实现后者,他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牺牲了自己的一生。

“我相信您,殿下。”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对着他跪下。

萧皓收回思绪望向前方的李稚,远处夜空忽然砰的一声,他看过去,“最后一道焰火也升起来了,一天不到,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住整个幽州府,等明天天亮,霍家覆灭的消息就该传往整个幽州了。”

三年的隐忍不发,三年的周密计划,他亲眼看着李稚是如何在霍氏与京梁士族的博弈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千疮百孔的雍州,无论是暗中收拢广阳王府旧势力,还是一点点沾染雍州的掌控权,李稚一直等一个时机,在得知霍燕要广邀西北各路人马来参加并侯的寿宴时,他意识到,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