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1 / 2)

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4200 字 2023-08-12

木华黎的幼弟、年纪最小的亲王古颜率先开口打破平静,“今天我们既然来到这里,就把话敞开说吧,几位老王爷端着架子不好开口,那就让我这向来最不懂事的弟弟开个头,草原上的饥荒已持续了三年多,牛羊饿死了无数头,更别说是人了,我不是不愿听先帝的安排,但我活不下去总要找条出路,诸位都是我的兄长与叔伯,我也不敢多要,桑河那块地划给我,我立刻就走!”

一道漠然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话响起来,“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只有你的地界上饿死人?三年的天灾耗下来,腿肚子高的牛羊羔子都快吃完了,今年又是这么大的雪,估计开春前还有一波饥荒,到时人吃人也不稀奇,你想活,谁都想活,那也不能坏了规矩!”

古颜偏头看向说话的人,笑道:“乌力罕,我今天坐下来跟你商量,并非我看得起你,是我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不想坏了王统,真照我的意思办,八百年前地是怎么分的,今天还得怎么分,你想谈规矩就按祖先的规矩来,是吧?”

“你什么意思?!宣战吗?”乌力罕猛地拍桌案起身,却被一道眼神牢牢制住,安铎示意他坐下,他这才重新坐回去。

古颜坐没坐相地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没掀一下,他性格本就直率嚣张,今日来之前,他早就揣度出四位老王爷的意思,特意要将这话砸说、砸烂,果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四位老王爷仍是如金佛一般岿然不动,他便心知自己没有做错。

说是老王爷,其实是一种尊称,这四人是周国地位最高的四位亲王,年龄倒是并不大,最年长的和克烈是木华黎的叔父,今年刚好五十岁。

北周与南方的梁国不同,说是推行汉化,其实元熙改革至今也没推行下去,所谓的周国更像是由原来草原八部组成的一个大部落,木华黎在世时,开国皇帝的威望将所有人牢牢维系在一起,如果他能够活到百年,或许周国真能演变成一个大统一的王国,但可惜的是时不予我,他壮年病逝,留下一个四岁的新帝,一个年轻漂亮但毫无用处的太后,八部的亲王们个个手握重兵割据一方,他们全都信奉强者为尊的草原法则,绝不可能屈居人下。

若是年景尚好,或许这分崩离析的一日也不会来得这么快,但问题就出在世道动荡,长达三年的漫长饥荒不只侵蚀梁朝西北,更是席卷了北上的草原,牧地旱得寸草不生,牛羊成批的饿死,更有甚者将奴隶明码标价卖做食物,大部落尚且艰难度日,小部落更是惨不忍睹,木华黎在世时,众人只得默默忍受,盼望着早点熬过这场天灾,可木华黎一去世,情势就大不相同了。

所谓的重新分封不过是一个由头,他们今日坐在这里就为了瓜分周国,这年轻的太后能懂什么事?即便她迅速联合安铎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但北周的亲王们难道真的能认这种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当首领?和克烈轻飘飘地看向上座,果然周太后听着这群虎狼般的男人大张旗鼓地讨论如何分掉她丈夫的家业,全程也只是抱着病猫似的孩子一言不发。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和克烈扫视过去,却是安铎开口说话了,“诸位听我说两句吧,时景确实不好,谁也不知道灾年究竟什么时候过去,大家争个你死我活,牛马依旧在成批饿死,活不下去的人照旧活不下去,与其在家中斗,不如将眼光放得长远些,想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办法。”

古颜对安铎还算恭敬,直到听见这一句才终于没忍住,“这种好办法,六叔你来想一个?”

安铎面不改色道:“四位老王爷今日一言不发,心中恐怕已有成算,毕竟以四部的体量,再多来一百个桑河之地也供养不起,除非能找到另外的出路。”

古颜本来一脸不屑,却在安铎的话说完时忽然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眉头一拧道:“等一等,你的意思不会是……梁国吧?”

安铎道:“有何不可呢?”

古颜发现他还真是这意思,不由得一惊,很快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在心中仔细盘算一番,“梁朝西北有广阳王、幽州王,还有王家人,真想打也不好打吧。”他像在费力地回忆着什么,“还有赵慎,我只记得他的名字了,过去你们总提起来。”他久居草原腹地,对南方局势不甚熟悉,连对汉人将领的称呼都十分蹩脚,但西北三镇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仍是不好打。

安铎笑道:“古颜,你在北方待得太久了。”他将视线投向四位老王爷,“据我所知,梁国局势这两年间已经翻天覆地,广阳王、幽州霍家还有古颜所说的赵慎,他们都已经被杀死了,而青州王氏,更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皇帝灭了,今日的梁朝内乱不休,西北唯一的大人物名叫赵衡,据说是他们上一任太子的儿子,他正与皇帝争夺皇位,双方各占据半壁江山,雍州、幽州早已不再听朝廷的调遣,北方则是和我们一样,天灾人祸不断,我将断言,自三百年前大君木阿蒙率领铁骑征服南国后,这将是我们这代人能遇到的最好时机。”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五年前出使南国的经历,耳边仿佛有清越的钟磬声再次响起,“上天有一只名为玄鸟的瑞兽,降临在遥远的黄金国中,我想起那支南国曲子,真是如仙乐般动听,诸位难道不想亲自去听一听吗?”

他这一番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男人们的眼中有精光闪过,默契地在内心盘算着。

四岁的新帝回头看向默不作声的母亲,“母亲,什么是玄鸟?是很美丽的鸟儿吗?”

小皇帝这轻轻一问打破了议事厅中的安静,披着雪色豹裘的安铎豁然起身,来到新帝的面前,“陛下,那确实是一只无与伦比的美丽鸟儿,我们会齐心协力将它猎回来,让它在金帐宫中为您彻夜歌唱。”他按住右肩的绒花,对着年幼的国君立誓,起身时一双眼却望向座上的年轻太后,周太后像是一尊清秀的菩萨像,怀抱着幼子与他静静对视。

众亲王见状也跟着安铎一块站起来,面向小皇帝与周太后行礼。

众人平身后,大王爷和克烈却并未立即坐下,他望向安铎,“先不必说什么大话,如你所说,今日梁国呈南北分裂之势,但雍阳关内仍然有赵衡坐镇,他统一了大半个西北,谋略与实力都不输于先前的赵慎,你有何把握一定能战胜他?”那道声音醇厚威严,在大殿中响起来仿佛自带回音。

安铎见他终于发话,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看来大王爷早就留意梁国了,您说的没错,自从梁国内部开战后,我一直在观察战况,局势虽然对我们有利,但赵衡的实力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梁朝廷中也还有几位卓越的政治家,这也是今日我前来与诸位亲王商议的原因。”他环视周围一圈,“诸位还不明白吗?百年的机遇与挑战都摆在面前了,这正是需要我们兄弟勠力同心的时刻啊!”

大厅中只有和克烈与安铎面对面站着,其余坐着的亲王闻声全都看向他们二人,根据视线方向立刻划出泾渭分明的两派。

安铎望着对面的和克烈,“世上没有比那塔氏家族更懂打仗的人,草原上的战争持续了上百年,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在座诸位,只要我们联手,无论赵衡也好,梁朝廷也好,梁国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抵挡我们,一旦灭亡梁国,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我们会创建一个有史以来最雄伟的王国,它的疆域北接贺兰山,南至梁淮河,诗歌中最伟大的传奇也比不上我们能达到的功绩的万分之一,后世子孙将永远记住我们兄弟几人的名字。”

他的双眼明亮、矍铄,如漩涡一样闪动着,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都吸进去。

和克烈看了他很久,终于道:“不,后世子孙只会记住胜利者的名字。”

两个男人互相看着对方眼中晦暗燃烧的野心,同时笑了起来,七年的休养生息,所有人都已对这平淡的生活感到厌倦,早就在内心深处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而对于和克烈而言,他还另有一种特殊的心情: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英雄即将迟暮,他的人生还剩下多少时间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

木华黎的忽然去世像是一击重击落在他的心头,震醒了那头原本惫懒的狮子,和克烈坐回座位上,“我可以跟你一起攻打梁国,不过你得拿出必胜的决心来,让在座诸位与我都能亲眼看见。”

安铎道:“我明白诸位心中担忧什么,我们与梁国一直有小规模的交战,但多年来从未正式开战过,赵衡掌控了旧西北的精锐兵力,梁朝廷的基本盘藏在东南内陆,这二者都不好直接攻打,作为第一战,也没有必要。”他说话间示意身后的侍者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呈上来,“事实上,梁朝防线并非固若金汤,只要我们先占据一角,瓦解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我自认为,已经为诸位找到了这个突破口。”

地图因为经常被标记阅读而呈现出粗糙、黄旧的质感,安铎的手在上面划过,众人的视线也齐刷刷地随之移动,扬州、豫州、幽州、雍州,最终那两根手指停在一个飘带状的州郡上,重重点了一下。

“青州。”

一个表面上仍归梁王朝统治,但事实上已被割裂在两股势力外的州郡。

议事厅中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小段鹅黄色的飘带,在心中思索着,一阵风从殿外吹来,飘带似乎轻轻拂动了下,它开始在泛黄的地图上不断放大,漫过锯齿状的边缘,直至冲出男人们的视野,一路铺向辽阔的梁朝王域,化作波澜壮阔的千里山河。

上座的周太后观察着那一双双燃烧着欲望的黑色眼睛,她怀中的小皇帝忽然张开口想说话,被她轻轻制止,孩子不解地回头看母亲一眼,母亲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第124章氐人之祸(二)

一月后,青州边境,铁牢城,夜半。

戍边士兵正如往常一样在城下巡逻,因为赵衡叛乱引发的骚动,数月前桓礼颁布了新的条例,夜间须严加巡逻,严防叛军潜入城中。作为西北唯一一个没有被赵衡占领的州郡,青州这几个月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中,各地的长官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连并不靠近雍、幽两州的城池也是日夜重兵把守。

三更时分,两班青州士兵到了交接的时刻,正在互换手令,忽然利箭擦着头皮呼啸而过,靠近城外的一列士兵当场被射死数人,余下的人立即扑倒在地,“是叛军!”漆黑的天空中闪过风一样的呼啸声,士兵们大惊失色,“雍州叛军攻过来了!快传下去!”

众人迅速滚到城垛后掩藏起来,为首的队副听着头顶那异常空灵的箭啸声,“不对,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记忆还没灌回脑海,他的身体已经陡然被丝丝缕缕的寒意包裹,顾不上执行命令,他猛地回身往另一个方向冲去,借着盾牌的遮掩,透过瞭望孔往外看。

下一刻,他浑身的血都冷了。

一望无际的旷野被雪光照亮,两三匹黑色胡马在幽幽地游荡,却见不到放马的人,极目尽头,一道白色浪潮铺天盖地激涌起来,像是荒芜多年的沙雪地扬起了灰尘,地动山摇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冰河被震得从中心裂开,一行黑骑压着风雪线往前冲,铁索般的雍阳关好似被无限往后推去。

“不,这不是叛军,是氐人!氐人!”他猛地回头朝那几个冲过来的士兵吼道:“氐人南下了!敲鱼鼓!快敲鱼鼓!”他的声音瞬间暴涨数十倍,同一时刻,远处对角线上的另一座瞭望台上,独属于古战场的重鼓声已经咚、咚、咚地响了起来,二十几年没出现过的苍凉声音,具有年轻一代士兵无法想象的穿透力量,顷刻间淹没了这座睡梦中的边城。

鼓声在空中拖拽出残影,黑色浪潮正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接近,仿佛宣告梁朝三百年前的噩梦重新归来。

“这速度是……胡马。”队副被那毁天灭地一幕震撼的无以复加,顾不上追问的士兵,失神般喃喃道:“放出来了,全放出来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只是一种极端恐惧下的呓语,却正是一种最形象的表达,北方旷野中,源源不断的精铁黑骑被释放出来,激扬的白色雪雾代表他们正向敌人展示世上最原始的力量——践踏。

十日后的深夜,豫州城外的古道上,携带着急报的青州使者被守城将士一箭从马背上射了下来,当意识到自己被叛军活捉时,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不,这封信一定要送到盛京!让我过去!放开我!”他忽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声嘶力竭地吼起来,“求见殿下!我要求见你们的殿下!”

举着火把的雍州士兵被他一声“殿下”吼得愣住了,心道这么快就改口投降了?

豫州府中,李稚正对着灯烛读着董桢自京中寄来的密信,信中详尽地描绘了盛京当前的局势,自从两年前他重新搭上董桢这条线后,他与董桢就一直秘密保持着联系,上一次对方来信还是数月前,向他透露了梁朝廷发兵西北的细节,对他拿下崇、扬二州助力颇多,在紧接着的下半封信中,对方还告诉了他一则消息:谢珩有意辞官。

gu903();李稚看到那则消息时怔愣住了,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薄薄的一张信纸在手中捏了很久,他一直都知道谢珩曾经到雍州找过自己,两种心情是一样的,如果说这三年来有谁跟他活得一样艰难,他明白一定是谢珩,父子亲情、士族前程、家国责任,谢照用这三样东西死死地压制着谢珩,却从未有一刻真正理解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