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太清楚,历史的洪流是如何裹挟着一切滚滚向前,不容篡改。
可当他不再是岸边一个驻足停留的行人,而是成为了那股洪流里哪怕最微末的一粒沙,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可以决定自己流向终点的方式。
二十多年来形成的性格和思维模式就如同历史的行进方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白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什么,直到在这一刻,鸥鸟仍然向往着宫外的天空;只是在这一刻,鸥鸟也想安慰眼前的少年
哪怕只用一支歌。
这就好像当初一对萍水相逢的老夫妻愿意不问前因地包庇他,好像他之前一直默默地帮苏嬷嬷推车上桥一样;没有太多的原因。
这一直是白鸥心中很简单的行为准则,在不影响旁人的前提下,他只做当下想做的。
或许只是最本真的善良。
但甚少与人发生牵扯的白鸥不知道,当你想做的事情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麻烦起来。
李遇不出寝殿,一连好多天,他连跟小皇帝打个照面的机会也寻不着。
冻雨过后,冬意渐浓;可延年殿上还是温暖如春。
皇帝今日还是不朝吗?周哲翎穿着寝衣坐在铜镜前由周慕云服侍,一屋子侍婢捧着洗漱梳理的用具站在一边。
是。周慕云为周哲翎梳髻,规规矩矩地答道,早上高內侍刚来传过话。
周哲翎随意拣选着锦盒里的钗环,总闷在寝殿内也不行。
昨儿个还出去来着。周慕云细致地为周哲翎将华发都梳进发髻里遮挡起来,陛下让人将广明宫里的凉亭用棉布帘子围了个严实,再燃上十来个炭盆,搁满暖棚里培出的绿植,弄得跟春日宴似的。是吗?周哲翎微哂,这才多久,皇帝已经玩腻味了寻常玩意儿,开始要折腾新花样了?
陛下得趣,昨儿个一直玩到后半夜,夜里风大受不住了才回寝殿。周慕云的言语还是恭恭敬敬,听去收拾的內侍说,陛下很喜欢,命一应布置都留着,没他的吩咐谁人也不得靠近。
周慕云梳好发髻,转身在铜盆中净手,准备替周哲翎更衣,背过身时补了一句:想是今儿个还得去。
昨日休沐的白鸥错过了那一番盛大的春日奇景,一早进广明宫当值便瞧见了那个过于浮夸的凉亭。
他远远地抄手瞧着,微微地锁着眉心。
第23章他太凉了。
是夜,白鸥对溜进广明宫的路线驾轻就熟,没费什么功夫就摸到那个被夸张裹成粽子似的凉亭边。
若不是那夜瞧见了一切,他大概也会和旁人一样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小皇帝真会玩;可他什么都看见了,这诡异的凉亭就更诡异了。
夜半寅时,他猜小皇帝就在里面,或许已经歇下了。
他掀起棉帘闪身钻进凉亭的时候连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他去找一个睡着的人要做什么;只是好像有些事,压在心里很久了。
大冬天的凉亭哪里是睡人的地方,就当是瞧一眼罢。
重新掖好被自己弄乱的棉布帘子,他转身时很随意地拍着身上因刚才翻墙沾到的些许灰尘,一抬头便整个人都愣住了。
夜里太冷了,李遇俯身给炭盆里添上两块银骨炭,起身时撞上漫不经心转身,正拍着灰的白鸥。
凉亭内的两人站得不远不近,真正撞在一起的只有眼神。
好像一切都在这一刻静止,只有新加进炭盆里的银骨炭发出两声毕剥的轻响。
而凉亭外的一切还在流动,譬如呼啸的北风。
棉布帘子很厚,还扎着木条固定,但无论如何也不如寝殿的门窗严丝合缝,总还是又几缕凉风钻进凉亭,钻进了白鸥的后颈。
他打了个寒噤,发现自己都出汗了。
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发出声音。
白鸥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在干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抱了抱拳,白鸥见过陛下。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李遇点点头,在铺着毛裘的美人靠边坐下,你到底是谁?
白鸥笑了笑,凉亭内方才的尴尬霎时间荡然无存。
在他轻松的笑意里,李遇好像不再是那个被臣下撞破了秘密的皇帝,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小禁卫。
他们二人好像不再是一对格格不入的君臣,就像故友重逢,推杯换盏一样自然。
陛下这次不问我是不是周哲翎的人了?白鸥笑道。
你不是。李遇盯着白鸥。
白鸥笑起来很好看。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笑得这么轻松自然,好像有化解一切的魔力,而这个人本身似乎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能找到这儿来,这事儿你应该已经知道很久了罢?他接着道:可是太皇太后还不知道。
嗯白鸥托起上臂,撑着下颚,右手的大拇指无意中刮过下唇,是一个思考的姿势,若我说我只是散步路过,进来烤个火,会太离谱吗?
李遇想说会,但他看着白鸥托着的右手就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就只想问问,伤好了吗?
鲜血有一股难闻的铁锈腥气,近十年间萦绕在他的噩梦里。
他想问问白鸥,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很疼?
但他是皇帝,话到了嘴边,便也全都变了样子。
冬夜寅时出门散步,散到了禁卫重重把手的广明宫来,进了朕吩咐过谁都不准靠近的凉亭,你觉得离谱吗?
白鸥很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点头道:有点儿。
对于白鸥的毫不掩饰,李遇也选择了开诚布公,他很直接地问道:你知道多少?
小皇帝的样子又变得冷漠起来,白鸥几乎没有办法把面前的人和那夜缩在床脚发抖的少年联系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太喜欢这样不真实的李遇。
于是他淡淡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究竟是谁?
白鸥。
沉默再次拔地而起。
李遇挪了挪身子,倚在身后的美人靠上,手边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迅速地拾起塞进了袖袋中,眸子也跟着暗了下来。
白鸥余光瞧见了李遇的动作,看见他收起了一张不起眼的纸头,方才那身帝王的凌厉便散尽,倚在美人靠边,身被落寞。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
他想过要安慰那个榻间的少年,哪怕只用一直歌。
李遇有花粉过敏,凉亭内摆满的是暖棚里培植出的各种绿植,他眼神巡觑一圈,找了盆最合适的,上前摘下片不嫩不老的绿叶。
李遇在一旁疑惑地看着白鸥自顾自的动作,看着他把将那片叶子捏在手里做了个简单的折叠的动作,接着把叶子凑到嘴边
不同于宫廷里丝竹管弦的庄重磅礴,也跟周哲翎送来那些女人们手中琵琶、古筝之类弦乐的柔软不一样,一片叶子发出的声音略显单薄,这种单薄带着点孤独的寂寞感,飘在这个很安静的夜里。
是李遇从没有听过的调子,内里传达的东西似乎也是他不曾见过的。
待一曲奏罢,他坐起身子问道:这是什么?
叶子。白鸥两指夹着手中的树叶晃了晃。
李遇盯着那片叶子,我说这首曲子。
我家乡的白鸥思索着措辞,名曲,叫《鸽子》。
鸽子?李遇小声地重复着。
gu903();他的思绪完全被这首怪异的曲子带走了,似乎忘记了方才的尴尬紧张的氛围,在脑中搜索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乐理知识,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