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私情暴露,既不为世俗所容,亦见逐于长真派。甄飞琼是个刚烈脾性,竟毫无悔意,一怒之下叛出门派。苏绣娘虽不会武功,却有满腔痴情,肯放下一切,与她远走天涯。
两人浪迹江湖数十年,晚年在回到明州,在浮玉山自立门户,即是今日之浮玉山庄。甄飞琼原本天资过人,历练多年,心境开阔,已是宗师气象。她与苏绣娘收留了不少孤女,悉心教授武功,逐渐将浮玉山庄壮大。浮玉山庄弟子不同于僧尼女冠,没有终身不嫁一说,可以外嫁,亦可与同门结好,只不许有强娶迫嫁之行,更要习武自强,以免沦为他人掌中之物。
浮玉山庄因其特立独行,在江湖中一时称绝,虽然曾被许多人指斥为离经叛道、罔顾人伦,在武林中名声却还不错。盖因江湖中人行侠仗义时常顾头不顾尾,情仇恩怨一通厮杀后留下孤儿寡女,无处安置。浮玉山庄愿意代为抚养这些无处可去的孤女,倒不失为一桩功德。
不过这些都是早些年的事了。甄飞琼苏绣娘去世后,二代掌门没有甄飞琼那样的胆识心境,只能算不功不过,三代掌门资质也平平,无心发扬本派武功,浮玉山庄失却立足根本,必然江河日下,沦为三流门派。
到如今不知她们是第几代掌门,肯与纯钧派来往,也不知是做什么打算。
浮玉山庄是最后一个到达的门派,待他们入席后,所有弟子退回剑气堂,分头落座。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自然共坐一席,各派弟子合坐一席,其余像薛青澜这种既无法入正席,也不好与别派弟子混坐的药童随从之流,便与纯钧弟子坐在一起。
薛青澜是他们玉泉峰的客人,自然安排在闻衡这桌,与他对面而坐。闻衡风寒初愈,吃药伤了胃口,不大吃得下饭,无意间抬眼,正巧留意到薛青澜捏着汤匙,恹恹地拨弄碗中竹荪芙蓉汤,看似专心吃饭,实际上一口也没喝下去。
闻衡低头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盅汤,没瞧出什么问题,探手一摸,触感微温,又看了看周围的菜肴,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客人太多,天气寒冷,很多菜从后厨送到席上时已散尽热气,变得温凉。这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讲究,然而就闻衡这几日的观察来看,薛青澜似乎从来不碰凉了的食物。
前些天他替闻衡煎药,连水也要放在炉边温一温才喝,恨不得抱着炉子过一整个冬天。闻衡只当他是南方人,格外怕冷,但现在看他这模样,又觉得这不是个小问题五谷养人,他又不是修仙,怎么能一天到晚粒米不沾、纯靠喝热水度日?
这场宴饮宾主尽欢,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场。众弟子送宾客回住处,薛慈喝了不少,虽不至于大醉,却歪歪斜斜不走直线,玉泉峰山路陡峭,薛青澜和温长卿两人合力搀着他,费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将人抬回了客院床上。
薛青澜一天没好生吃饭,胃里隐隐作痛。送走温长卿后,他回到厢房,拎起桌上茶壶欲给自己倒杯水,然而倒出来一看,却只有半杯凉透了的酽茶。
薛青澜顺手将茶泼了,杯子掷回桌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除了桌子旁边,其他地方都隐在茫茫黑暗中,像蛰伏的怪兽,随时要扑上来噬人。薛青澜坐在半明半暗之中,灯光铺开的阴影将他的轮廓涂抹得越发瘦削孤峭,肤色苍白如雪,被层层黑衣裹着,好似一把被夜色缠绕的剑,有摧金断玉之利,却最终窒息于缠绕蚕食。
明明还不到十五,他周身却阵阵发冷,无孔不入的寒意顺着门扉窗缝悄然肆虐,玉泉峰的冬夜原来并不比宜苏山的更好捱
咚咚咚。
窗户被人轻叩三下,窗纸上映出一个挺拔的影子,薛青澜第一眼没有认出是谁,僵着声音问了声是谁,对方却不答话,又敲了三下。
他勉强站起来,推开半扇窗户,冷若冰霜地道:大半夜的是你?
闻衡没带剑,空着手站在窗前,眉目沐浴在薄薄的月光下,竟令清冷皎洁的月色也陡然温柔起来。
你怎么他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闻衡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席上没吃饱,方才煮了一锅清汤面,薛师弟要来分一碗吗?
以他二人的交情,闻衡深夜亲自前来邀请似乎有点突兀,可他们初见以摔门收场,再见时闻衡一头栽在了人家身上,每一次都不合常情,也不多这一次。更何况薛青澜毕竟照顾了他三天,闻衡受人恩惠,不还一点,总觉得心里过不去。
薛青澜不想拒绝他,又迈不开步子,整个人仿佛被两边拉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呆呆地望着他
那表情全无素日冷漠,看上去甚至还挺委屈。
闻衡在心里暗叹,不知第几次把怎么这么可怜的感慨咽回去,屈指在窗台上叩了叩,道:走吧,再不回去,面就凉了。
这句凉了像一只手,在薛青澜背后推了一把,在脑子跟上之前,他已单手撑着窗棂翻了出去。
闻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很快假装正色道:走了。
当年廖长星给闻衡安排这个院子,看中的就是它带了一个小厨房,能让在孝期的闻衡自己做点吃食。三年来,逆境逼人,闻衡早就从不会生火的大少爷变成了十指沾遍阳春水的老手。他不追求口腹之欲,但毕竟聪明,跟着厨子学了几天就摸清了关窍,填饱自己的肚子不成问题,现在看来,糊弄薛青澜也不难。
闻衡说是煮好了面,其实只在灶上滚着水,他把薛青澜领进门,才自去洗手下面。薛青澜也不嫌烟气大,跟着他在厨房转悠。等暖烘烘的灶火驱走了一身寒意,饥饿感也随之复苏,他坐在桌边捧着一只粗瓷碗,在蒸腾的热气里小口啜饮着面汤。
厨房里一灯如豆,薛青澜的额头被热汤面催出一层细汗,过于苍白的脸颊透出一点鲜明血色,从冰雪变成了暖玉,更显莹润光洁。
直至此时,他身上才终于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专心吃饭的时候有点呆气,像个深夜饿醒来厨房找吃的的半大少年。
而厨子陪坐在一旁,吃不了几口就撂了筷子,等薛青澜放下见底空碗,又招呼他到灶边来,从灰堆中扒拉出几枚烘熟的大栗子,用湿布包好递到他手中:我这里不能开荤,没什么可招待的,委屈你了,好歹还有几个栗子,拿着暖暖手罢。
薛青澜跟他头对头地蹲在炉灶旁边,任由闻衡将布包塞入自己手中,表情明显已经懵了,就好像他捧着的不是不值几文钱的栗子,而是一包滚烫的飞来横财。
他低头复又抬头,怔怔地望着闻衡。
不知是不是错觉,某个瞬间闻衡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光彩,宛如初春冰消雪融之时,枝头怦然落下的第一颗水珠。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都如洪流撞上堤坝,卷起滔天巨浪,在他胸腔中隆隆回荡。薛青澜张了张嘴,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轻轻的、撒娇似的抱怨:多谢师兄你们山上真的好冷啊。
作者有话要说:闻语嫣无意间破除了多喝热水的直男魔咒,可见弯是天生的。
给大家拜个早年,下周入v!
第22章夜斗
gu903();两人相处这些时日来,闻衡常称薛青澜为师弟,这是从薛慈与秦陵处论的辈分,他自觉只是个寻常称呼,与叫旁人的师兄师姐并无不同。薛青澜却从未正经地回应过他,谁知这崽子的第一声师兄竟在此情此景下叫出,闻衡猝不及防,心中一荡,陡然觉出一注热气从胸口窜上颈侧,烧得他耳际略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