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对闻衡不假辞色,形容冷淡,这一句话却说的非常温和,甚至有几分拳拳劝诫之意。不知道是他突然转性,还是以缓兵之计拖延时间。闻衡徐徐道:江湖之中,谁不想逍遥快活?可朝廷行事,却要赶尽杀绝,连立足之地都不给人留一块。在下只怕明日归隐山林,后日在阁下口中就变成了啸聚山林,再后日便要叫人视作心腹大患,恨不得斩草除根才好。
九大人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与朝廷作对了?
闻衡心道:我这逆党余孽的身份,便是什么也不做,都是在和朝廷作对。嘴上答道:今日无奈之举,实是出于自保,并无对朝廷不敬的意思。只要大人别找麻烦,我们必然安分守己,做清清白白的好百姓。
九大人望向他的目光中再度浮现出审视之意,闻衡手握步虚宫黑金令牌,其身份已是定论,那么他武功高妙、心思机敏,都有来处可循。然而自古民不与官斗,江湖中人与官府打交道难免生疏,但方才寥寥数语对答,闻衡之通透练达、不落一丝话柄,又不像是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该有的纯熟。
你到底是谁?
聊完没有?火快烧过来了。屋顶上的人朝下头喊,废话那么多,就不能出去再说吗?!
九大人惊讶地发现就因为这一句话,闻衡坚冰似的冷峻神色如被春风拂过,霎时冰消雪融。他倏尔抬眼向上望去,试图看清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只捕捉到一个修长身影站在屋顶招手。闻衡眼角一弯,扬声喊道:这就来。
又对九大人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再不恋战,闻衡足下一点,飞身上去携住那人的手,赶在大火蔓延之前,两人双双跃下了屋顶,消失在院墙之外。
他走得干脆利落,九大人却也没空再去拦他。
火势乘风而起,顷刻间已成燎原之势,两边偏厢已烧塌了好几间,前厅也摇摇欲坠,到处都是浓烟飞灰。聂影龙境率领的前军、放出去牵制侍卫的的后军、范扬带领的鹿鸣镖局众人,以及从牢中救出来的各派弟子,都早早撤到了一条街之外,在原地休整等待。方远卓早被聂影一鞭卷过来当人质,始月狱的侍卫和各处埋伏的弓箭手却无令不能擅动,忌惮着陷在他们手中的方远卓和陷在火场里的九大人,只得守在另外一头,眼巴巴地盯着这些闹事的人。
不多时,闻衡携着一个陌生少年从天而降。他一现身,众人立时耸动,都大声欢呼起来,显然将他当做此行最大的功臣,闻衡忙抬手压下喧嚣,朗声道:眼下还松懈不得,大伙先移步城外,以免被人杀了回马枪。
他瞥了一眼快要被聂影勒断气的方远卓,转头对畏葸不前的官兵道:横竖今日已奈何我们不得,有这盯梢的工夫,不如回去救火。这位大人暂且借来一用,待我们安全了,自然放他回去。
九大人迟迟不来,官兵群龙失首,不敢贸然跟三百多人动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挟持方远卓扬长而去。
同日正午。
越影山山门外,眼见掌门韩南甫与三大长老同时在列,各峰年轻弟子以廖长星为首,浩浩百人结阵相迎。白眉长髯的老者被围困阵中,想要速战速决显然已绝无可能,看来纯钧派早有防备。他心中疑窦丛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再纠缠下去不是明智之举,遂示意部下停手,遥遥对韩南甫道:当世第一剑宗,果然声势不凡,比之一城驻军,亦不遑多让。
韩南甫道:阁下来势汹汹,不知有何指教?
老者道:尔等以武犯禁,窃据一方,致使四野扰攘,天家威令难行,事君尚不能尽忠,安敢妄称侠义?我今日来,自是为替天行道。
韩南甫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纯钧派的忠义,自有天地日月可鉴,不劳阁下费心评判。
老者冷然道:天威降临之日,便是你纯钧派全派覆灭之时,劝贵派好自为之,不要执迷不悟!
韩南甫洒然答道:纯钧派传承百年,行的正坐得直,谁来质问都是一样的答案,阁下不必在这里妖言惑众,还请速速离去!
究竟是我说错了,还是你们自取灭亡,来日便见分晓。老者朝后打了个手势,在多说也是浪费口舌,走罢!
左右立时上前,簇拥着他一道下山去。直到他们走得不见人影,纯钧派众人方松了一口大气。各峰长老聚在一处,犹自惊疑不定,议论道:他竟就这么走了?还是安排下了别的计策?
这群人狡诈奸猾,不能不小心。韩南甫道,长星,你带些弟子在山门严加巡守,提防他们卷土重来。
廖长星应了声是,韩南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讲究地扯着袖子擦了擦汗,朝众人叹道:这次多亏岳持报信,拆穿了敌人圈套,否则本派今日危矣。眼下只盼那边一切顺利,早日救得孟师弟他们脱身。
廖长星闻言望向东方天际,思及前事种种,心中不知是后怕多,还是侥幸更多,低声道:一定会的。
第63章少年
刑城城外,群侠幕天席地而坐,有那因久困的精疲力竭的,便倚着树桩,由龙境带来的招摇山庄弟子分发医药口粮,鹿鸣镖局和还雁门众人则在外围巡逻护卫。闻衡与那布衣少年偕行,趁旁人都不注意,低头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薛青澜乔装改容,扮成了一个面目普通的少年,穿着窄袖衣裳,头发高高束起,显得年纪越发小,此刻却殊无热络颜色,只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若再不来,以后都不用来了。
闻衡见他脸色微冷,知他着恼,遂笑着捏了捏他后颈,温言安慰道:都是在你眼皮底下布置的,还有什么好不放心?你看,这不是顺顺当当地脱身出来么。
薛青澜摇了摇头,心头发苦,道:衡哥,你一向智计卓绝,又身负绝世神功,自然不把这些险境放在眼里;但我是个庸人,纵然知道,却还是担心,这是没法子的事。
他说的不仅是眼前这一桩事,更是四年前的刻骨分别。闻衡一听便明白他的难过,又想起在狱里温长卿的一番话,心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先拿捏住我了,不由得叹了一声,抬手将他揽到身边,无奈道:小祖宗,你还不如直接说几句重话。在这儿拿软刀子扎你哥的心,于你有什么好处?
薛青澜只要看到他好好的,心也就落地了,方才那句话不过是情急之言,叫他说更重的也说不出来。此刻闻衡低声软语,他那点忧惧便顷刻烟消云散,反倒不愿勾起二人的伤心事,回嗔为笑,道:岂敢。我千里迢迢地送了一把剑来,还不许人说句话吗?
恰在此时,旁边有人忽然叫道:褚家剑派有名有姓的我每一个都认得,从未见过你,你不是本派弟子,为什么穿着褚家的服饰?
众人都循声望去,聂影忙过去劝解道:兄弟莫怕,今日赶来的只有纯钧派、还雁门和招摇山庄,别的门派并没人来,这些弟子都是我们找人假扮的。
他这说法更叫人迷惑,褚家弟子愕然道:什么叫别的门派并没人来?难道师门还不知道我们落难的消息?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