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踩在一块青石地砖上,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他以为心里装着别的事,假作顺便路过,逃避正面相对,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但是全错了,真正刻骨铭心的过去,甚至不需要亲身走入其中,哪怕只是遥遥一眼,也足以引动天崩地陷。
七年过去了,他饱尝了风霜变故,血海深仇也能不动声色地一笔带过,可眼前的庆王府不是被他仇恨的对象,这里每一处亭台楼阁,甚至一扇门、一条街,都承载着他人生前十五年里关于家的全部记忆。
所有失去的东西都烙在了心里面,闻衡学会了与恨相处,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与过去作别。
范扬难抑痛哭,害怕失态引人注意,快步走到一边背阴处去擦眼泪。独留闻衡近乎自虐般地在那里一动不动。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夏风炽热,他却被十五年如海的悲恸从头浇下,遍体生寒,溃不成军。
直到一只微冷的手抚上面庞,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眼泪。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好似藉由这个动作,就能在无尽海浪中抓住一块浮板,让他重新镇定下来。
薛青澜任由他攥紧,感觉不到疼似的,轻声问:衡哥,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对不对?
闻衡涩声道:是。
我一直想,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薛青澜给他擦着眼泪,低低道,绮阁金门、锦衣玉食尚且不够,还要一对慈爱父母,许多忠仆义婢,这些人教养你,陪伴你,将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衡哥,你很好。薛青澜捧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郑重地道,你远行归来,他们见到你,必定也觉得喜悦欣慰。
他说的真诚直白,毫无矫饰,其实细究起来,也不过是很平常的几句家常闲话。可闻衡却忽然像被什么打碎了,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酸涩闭上眼睛,抱住薛青澜,将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
七年前没有哭出的眼泪,终于姗姗来迟。
青澜。他喃喃地说,我没有家了。
薛青澜用力地环抱住他,用无人能听到的声音,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许诺:有的。一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
虽然擦眼泪了但还是没有定情!
第68章银蝶
范扬惊得忘了擦眼泪,目瞪口呆地望着不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怀疑自己是太阳被晒昏了头,有生之年竟能看见他们公子动一动凡心那祸水居然还是个男人!
当年那对镯子果然是打来娶媳妇的!
到底是光天化日之下,闻衡与薛青澜没抱多久,很快就分开了。除去眼底微红,闻衡脸上已不大看得出哭过的模样,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沉静。薛青澜小心地低声问:好些了?还要进去瞧一瞧么?闻衡却摇头说不必,深深地看了故宅旧居最后一眼,便携着他的手,转身向外走去。
范扬犹自发愣,待两人走远,才想起自己被落下了,忙大叫道等等。薛青澜一回头,见他急匆匆赶上来,又是好笑,又是尴尬。他才刚拥抱过闻衡,心底里的怜惜还没散去,因此口气格外温和:方才走得太急了,对不住。
范扬还没从前头那个场面缓过神来,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位男世子妃,只好呵呵干笑两声,不尴不尬地道:没事,没事。
闻衡瞥了他一眼,没多话,问薛青澜道:好容易来京城一趟,还有什么想逛想玩的去处?明日可就没空了。
薛青澜本想说回客栈,转念一想闻衡重游故地,眼下面上虽然平静,只怕心里还满是郁结,于是道:在日头下走了半天,不如找个风光好的地方歇脚,喝口茶去去暑气,免得晒伤了。
闻衡从前觉得他心思太素净,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的,恐怕他被薛慈拘束了天性,没想到薛青澜长大后,反而入了垂星宗,瞧着是要走邪门歪道,可惜两次照面下来,除了学会喝酒,也没见他放浪形骸到哪里去。
到底还是少不经事,且在他面前仍有拘束。
闻衡略一思索,问范扬道:我记得芳昼池旁有个金卮羽觞楼,若是还开着,咱们便去坐一坐。
范扬笑道:我去岁押镖到京城时还听人提起过,可惜当日走的匆忙,没来及去喝一杯,既然公子有雅兴,我少不了要凑个热闹。
三人向皇城东面走了六七里路,但闻歌吹隐隐,一股熏风挟着清凉水汽扑面而来,待行得近了,便见一片浩瀚广淼的水面,近岸处堆簇着翠叶菡萏,十里红香。一道长桥卧波,如白龙悬脊,勾连两岸,湖中三座沙洲并立,杨柳绿阴里掩映着亭台楼阁。景色虽不比南边那样精巧,亦有动人之处,足堪赏玩。
夏日里池边游人不少,多是来纳凉游玩。三人经浮桥上沙洲,见桥头立着一块湖石,上书瀛洲仙境四个大字,薛青澜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闻衡解道:传说东海上有仙山五座,其中二山漂流无踪,唯余蓬莱、瀛洲、方丈,是仙家居处,又说瀛洲有玉膏如酒,饮之令人长生,那金卮羽觞楼开在此处,也是为了借这个意头。
分花拂柳,穿过曲折小径,果然见一座红楼拔地而起,门匾上写着金卮羽觞楼,笔意萧疏纵横,狂醉之气几欲颇破纸而出。
这楼是个回字形,共有三层,团团围绕着大堂。流水环绕的高台上,有一班乐伎在那里弹琴唱曲,台前有个半丈深的池子,里面注满美酒,底下沉着许多亮闪闪的银片,当中一棵一人粗的银树拔地而起,直指天顶。那树约有三丈高,以碧玉为叶,黄金做鸟,枝上共铸有百十来朵银花,每朵花中都盛着一汪酒,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端的是光华灿烂,豪奢无比。
三人在二楼窗边的雅座坐定,伙计上来听吩咐,却不报酒名,亦无水牌,只摊手要银子。范扬给了十两整银,说道:干鲜攒盒,四样点心,一壶清茶,再拿三个牌子来。伙计见他娴熟,知是熟客,笑容满面地应下。
不多时菜肴备齐,伙计捧着一个小托盘送到桌上,道:请客官选酒。
闻衡坐在薛青澜旁边,解释道:他们家楼下那棵花树,每朵花里盛着一种酒,客人想喝哪一种,便需将这盘中的银蝴蝶正正当当地掷进花朵里,掷中了就送上酒来。
薛青澜问:那要是掷不中呢?
伙计在旁笑着接口道:若掷偏了,落进池子里,本店也有次一等的好酒送上,若是落到他处,就只好喝清茶了。
所谓的银蝴蝶是用轻飘飘的银片镂雕出来的,小巧玲珑,要不偏不倚地弹进杯口大的花朵里,手上非有点功夫不行。一只蝴蝶就要二两银子,但这店既然开在这里,自然多得是舍得花钱的人来凑热闹,凭它杯里是什么名酿好酒,店家也只稳赚不赔。
薛青澜起先见这酒楼装饰风雅,还道是文人雅士汇聚之地,没想到竟是论功夫见真章,他不怵这个,点头笑道:有点意思。
那伙计侍立一旁,道:客官请。
范扬先让闻衡,薛青澜忙按住他的手,提醒道:衡哥,你臂上的伤还没好,暂且不宜饮酒。
gu903();闻衡自然不肯拂了他的好意,挑眉向范扬道:看见了?我得遵医嘱,你们俩自己喝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