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萧岑:“......”
他在之前回府的路上,听闻这楚统领自幼无父无母,于西边的一座石庙长大。一天,天子出巡见其可怜,遂令带回宫中悉心抚养,吃穿用度均等同于皇子,待他长大后,又委以重任。
可坊间,不知何时起便开始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且很多人竟信以为真。
譬如现在——
“远山,姓楚的若是为难你,你便暂且避其锋芒。没必要为了一时之争,而在这大殿上与之起冲突。”
萧岑莫名道,“骆兄,这楚临秋当真有你们说的这般不好相与吗?”
“远山,你有所不知,不好相与只是其一。”
“那其二是什么?”
“其二便是,他是圣人的心头肉......”
“噗!”萧岑一口酒险些吐出来,呛得他也顾不得失礼,伏在案上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还不等天子询问,他就看到自己的右前方斜chajin一只拿着一块方帕的手。
“多谢。”
萧岑抬手接过,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那比帕子还要白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楚临秋的手很凉,没有一点热乎劲,却不知为何,竟暖进了萧岑的心头,险些让他迷醉于此,出了更大的洋相。
他把头扬起来,用充满侵略性的目光肆意打量着面前这位冷若冰霜的禁军统领,半晌后痴痴地笑了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方才的果酒已经有些上头了。
“远山?远山?你醉了......小心御前失仪......”
萧岑一把将他伸过来拉扯自己的手挥开,同样小声道,“骆兄,你在玩笑吗?我萧远山三岁饮酒,未尝一醉,你忘了?”
说罢,他就主动执起跟前的望月壶,顷刻间将酒樽斟满。
“楚大人,你我相识即是有缘,别整日绷着个脸了,笑一个。来,萧某先敬你一杯。”
第六章贺词
楚临秋此刻的滋味并不好受,前有萧岑目光灼灼,笑意盈盈,后有天子时刻紧盯,令自己如芒在背。他忽然按住萧岑执壶的手,并从他的手中轻易抽出小巧的金壶,往自己手中的酒樽也斟上些许玉液,少顷,便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低声说道,“这一杯,理应由楚某来敬。楚某贺萧将军,凯旋归来,祝萧将军,前程无忧。”
萧岑不知道楚临秋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但他却清楚自己的心里,已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此前萧将军听到过很多“贺词”,或真切或虚伪,或暗藏不屑,或曲意奉承,从未有一句似楚大人这般朴实无华,却偏偏能撞进自己最柔软的角落。这样的一个金玉般的人,生来就是做忠臣良将的,又怎会是他人口中那个无恶不作、仗势欺人的朝廷走狗呢?
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扯住楚临秋的袍袖,将他整个人扯至跟前,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道,“楚大人,整日装模作样的不会累吗?”
楚临秋闻言面色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毫不留情地拂开萧岑不停作乱的手,慢慢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矮他半截的人,半晌,忽而扬声道,“萧将军醉了,想必是喝不下臣的这杯酒。”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将酒樽中的佳酿一饮而尽,退自一旁,看也不看萧岑一眼,继续当值。
武安帝闻言再次放声大笑,“情至深处,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看来萧卿今天是真高兴啊!安乐侯,你有个好儿子。”
“臣子能得陛下青眼,小小年纪便为国效力,是他的福分。”
安乐侯便是萧岑的生父,已故萧老将军的次子,年少时才德出众颇得安乐公主青眼,故滞留陶都成了驸马都尉,享尽无限风光,逐渐将他养成了如今大腹便便的庸碌之辈。
萧岑与他这个生父平素并无感情,甚至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此时,听闻他拿腔作调说出这番话,更是将眉头紧紧皱起,直欲反驳。然而,就在开口之前,他无意中往楚临秋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情便瞬间平静了下来。在这四处充斥着靡靡之音的宫宴之中,他竟想起了一句煞风景的词,“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楚......临秋?楚天千里清秋......楚大人,你是在临近秋天的时节出生的吗?秋者,肃杀也。”
“远山?远山你一个人在此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萧岑被身边人这么一碰,方才回过神来。他眼神迷离,不知看向何处,半晌后悠悠道,“骆兄,你说得对。也许我醉了。”
宫宴进行到最后,萧岑已被众文臣灌得找不着北。他双颊飞红,脚步虚浮,最后竟不知死活地生生夺了乐姬一把琵琶,当众奏了一首《入阵曲》。有人高声喝彩,有人脸色大变,更有武将主动走至大殿正中,以舞相和。
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这些醉鬼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天子面色铁青,撇下皇后先行离场,只让楚临秋跟在左右。
这楚大人喝完刚才那一杯酒之后,脸色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也愈发多了起来。他转身的时候,甚至歪向一侧,险些跌倒,还是被属下扶了一把之后,才不至于当众出糗。
.....
第七章拟旨
“楚卿,你觉得萧岑今日所奏《入阵曲》,如何?可合你胃口?”一眼望不到头的雕花回廊里,大祁天子携他的爱臣缓步而行,看似颇有闲情逸致,实则意味深远。
恰逢日落月升之时,从此处竟能隐约瞥见瑶仙宫偏殿里烛火摇曳,余烟袅袅,正是悠然,使人顿生安宁。然而楚临秋那颗心却是高高吊起始终不曾落下,他紧随其后抬眼偷觑老者挺直的背影,谨慎答道,“杀气过重易折弦,臣不喜欢。”
“你真不喜欢吗?”武安帝倏地回身,负手用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楚临秋,似乎在试探着什么,半晌后方摇头低笑道,“朕还以为你......欢喜得很呐。凯旋归来,前程无忧?在众臣跟前如此长他脸面......怎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楚大人与萧氏有旧?”
“臣有罪,未能揣测圣意。”楚临秋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早知天子定会借题发挥似的。只见他撩起下摆不慌不忙屈膝跪于尚有一丝热气残存的石板地,垂首敛眸摆出一副随时听候发落的样子。
此番情景落入了武安帝眼中,不免更往他心里添了一把火,于是他抬突然手没来由地冲状似恭顺的楚临秋打了一巴掌,自顾自说道,“与你那早亡的娘亲一般倔强......罢了,罢了,朕观他也对你有意,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你随朕来。”
“陛下这是何意?!”
武安帝平日里行事虽也跳脱寻不出章法,但却从未有一刻似今日这般连楚临秋都无法看透。因此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都使大人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他稀里糊涂被天子带到夜里常商谈政事的知书堂。
“当着你母亲的面,替朕拟一道旨意。也算全了这些年,她对你的期望。”话音刚落,正对美人榻的一面墙轰然而开,逐渐展露出一副估摸半人高的画卷。
画中女子手持铁鞭英姿飒爽立于马前,身形相貌皆与楚临秋一般无二。
“陛下?您......”凭楚大人对至尊多年的了解,总能知道但凡他搬出自己的母亲“楚氏”,那必定无有好事。
因此他略微抬眸飞快地往墙上瞥去一眼,随后敛眉收起心神,侍立桌旁右手执锋,左手抚肩,暗自盘算着该作何应对。
而在他的面前,则铺陈着一幅空白的明黄卷轴。“外臣擅书圣旨,于法于礼都不合。陛下您......您这是要逼臣立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
“少与朕讲这套虚的。”武安帝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楚九商自出仕以来,做下的“好事”,哪一桩哪一件,不足以千刀万剐?就拿今日你打了太子的人来说吧......弹劾你的文书都在这了。朕若当真计较,你甚至都活不到弱冠!”
“严正!告诉他吧,朕的意思。”许是站得有些累了,武安帝索性脱靴上榻,斜倚在案边一边摆弄着手中玉器,一边唇角噙笑看向阴影处,眼眸中依稀闪现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在那儿,竟还堂而皇之站着个身披袈裟、手捧铁钵的人。
“老奴......领命。”老总管双手托举过头顶,躬身趋步来到桌旁,朝楚临秋也行了个礼。
“楚大人,还请您理解陛下的一片拳拳舐犊之心,可千万别......”
“劳烦大点声。”楚临秋这会儿正被肩伤折腾得耳鸣目眩,只能勉强看到严正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清他的任何话语。
但还未等他定下神去探究一二,新的打击却是接踵而来,直把他弄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故漠北忠王萧守真之孙萧岑年少投笔、威震戎狄、温良敦厚、才德兼备......’”
其实,乍闻前两句,寻常人都会以为这或许只是一般的封赏诏书,可未曾想到不久后,严正尖细又平缓的语调却有如惊雷在自己耳旁炸开。
他以手托袖将笔锋浸入事先研磨好的墨汁中,正待蓄力提写下一句,便听到自己的名字,“今京畿玄武卫都指挥使楚临秋年逾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良人与配。值萧岑亦未有佳缘......”
及至此处,楚临秋才总算明白过来,天子着自己即刻拟写的这道旨意不是别的,正是予萧岑一人的赐婚诏令!他方才特意提及亡母,如今又以“尊长”的身份做主为自己寻了一门“好亲事”,对象竟是才立了大功回京述职的年轻将军!
第八章杖责
“陛下,万万使不得!萧岑屡立奇功,凯旋归来,当择良人,却不能如此草率。臣有一策,可彰显皇恩浩荡,亦能将其人彻底栓在陶都,折断羽翼。”
楚临秋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能从天子那满是阴霾的眼神中窥见一丝端倪——萧岑年轻力壮手握重权,他日必成大患。使之彻底为“美色”所迷,与其父一般沦为温柔乡里的傀儡,才是上乘之策。
若非皇室无适龄公主,圣人倒真不一定会出此险招。只是......电光火石间,楚临秋又嗅到了更深层次的味道:天子在拿自己牵制萧岑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用他来掣肘自己?忠佞仿佛天生就不是走在一条道上的人,哪怕短期被彼此惑了心智,时间久了也必然会出现分歧,更何况二人都恰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刚强脾性。到那会儿两相斗得元气大伤,自然就给了武安帝将京师军、戍边军统统收归中央的机会。
而他楚临秋若想破解此局,就要抢先一步提出看起来更为可行的计策,不但能就自己于水火之中,更能回报萧老王爷在北域的深明大义及敦敦教诲。
想到这里,都指挥使大人决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搏上一搏,就像奉朔十三年,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的那次一样。
故而他执笔的手凝顿了片刻,随即于绢帛上倏地划出一道斜线贯穿南北,随后颇为无奈地走到桌边屈膝跪下,垂首道,“臣擅自损毁圣旨,当罚殿前杖责四十。严公公,行刑吧。”
“朕看你是想被处以车裂之刑,与你那不识好歹的父亲同葬一处山坟。”
果不其然,武安帝被自己平日里最引以为傲的臣子彻底激怒了,他随手拾起案上的香炉朝楚临秋的额头掷去,被那人侧身及时躲过,却也因此牵动肩背处的旧伤,惹得其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许是楚临秋面上的隐忍与痛楚之色,牵动了天子内心深处那点儿微薄的歉疚,他的脸色多少和缓了些,语气也不再那么生硬,“一盏茶前你说有良策献上,如今怎的不提了?可是突然发现,朕意已决。”
“是。”楚临秋微微垂首,一双眸子直盯着跟前的地面,嘴角下撇神情晦涩难辨,“建光三年,臣之生母不就是因为忤逆了陛下,才同父亲一道,落了那般下场?”
“大胆!!!楚九商你敢这么同朕说话,不就是认准了有你母亲这块免死金牌?如若朕将它摘下,你还剩下什么?”
“一文不名。”
“......”楚临秋不答,只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低垂的额发被冷汗和着死死贴在脸侧,乍看之下倒有几分当年的光景。
因此,武安帝的态度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软和了下来。
他本是阴晴不定之人,这般作为亦无甚稀奇,甚至连宫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九商啊,朕会想到用你与萧氏结亲,除却那萧岑对你有意,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昨儿个,你母亲臻儿曾托梦来,对朕言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有个家室,莫使前程耽误了自己。如此,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朕向来视你为亲子,又岂能不尽心为你谋划?”
“.…..”许是忆起了自己的亲母,楚临秋略微有些动容,但他紧随圣侧十余载,多少清楚此乃天子惯用伎俩,因而在接下来的一炷香里,任凭高卧榻上之人如何威逼利诱均不吭声。
气得武安帝当真着内侍把人拖出去,于众目睽睽之下重责四十大板,并发狠道,“打!!给朕重重地打!!!楚临秋你今儿个若还能剩下半条命,明儿就得给朕穿朱插翎迎亲去!!!”
“陛下!万万不可!大人、大人有伤在身,恐无法承受......”
“.…..”武安帝只随意拿眼一瞪,便成功令老迈的忠仆噤了声。其实无论楚临秋反抗与否,此事都已成定局,而天子之所以当堂发作,无非是借机排解自己连日来积累的怒气罢了。
他对这孩子实在爱恨交加,以至于一时间都有些迷惑不知该如何对待。
第九章代价
因为鬼迷心窍忤逆了大祁的至圣天子,都指挥使大人已经在这廊外生受了二十大板。及至终于过半的时候,他已疼得汗流如柱,面色发青了。可饶是如此,这人也依旧双唇紧抿,凤目微阖一语不发,只暗中几乎咬断牙根默默忍痛。
期间,正巧在宫闱内值守的几名校尉得了消息急冲冲赶过来问询,却仍未从上司口中探知事情原委,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有一臂宽的竹板接连落到楚临秋背上。每承受一回,那人都要极短促地吸上一口气,随后便瘫软下来,再度没了动静。
“大人!您觉得如何了?大人?!严公公!公公您是圣人跟前顶顶有面儿的,还请入殿为咱们大人美言几句......再这样打下去,就出人命了!”
“是啊,公公。大人这些年为我朝镇守京畿,外出公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即便他当真、当真惹圣人不快,又哪至于罚这么重呢?”
“.…..”这严公公闻言无奈摇头,心里亦颇不是滋味却又不便说些什么,最后只得拉过其中二人的手腕小心将原委说了一遍。
谁成想,话音未落竟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如同惊雷炸得在场之人丝毫不敢动弹,不出片刻便跪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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