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人的心里,自然会认为他们都不把自家大人放在眼中。
他有意为楚临秋出气,却被正主一句话给堵了回来。想起某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小车夫觉得还是保全小命要紧。
其实楚临秋对这些事情历来不甚在意,一是习以为常,二则意料之中。换句话来说,他既决定只身前来,便早做好了受此冷遇的准备。若非如此,怎么在圣人面前做文章呢?
就是不知彼此都是同僚,却闹得这么难看,到头来究竟是折了谁的面儿?
思及此处,楚临秋便缓缓勾起唇角,将前头的帘子掀开,未等车夫跑上前来搀扶,就自己跳下马车。额上的温度居高不下,使他有些目眩,看门口的三足神兽都不免出现了重影。在落地后,他还往前踉跄了两步,扶住少年急忙横过来的手臂,才勉强稳住身形。
“大人!”
“无妨。”楚临秋将手负在身后,走到朱红色门前站定,仰头望着那块漆黑如墨的牌匾,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良久后,他方低声说道,“你上前叩门。”
“这......”少年托着楚临秋,一直偷觑他的脸色,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认命道,“是,大人。”
随即便后退了一步,三两下跃至门前,抬手拉住布满铜锈的门环,跟个猴儿似的。楚临秋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
但少年尽职尽责地叩了半天门,却发现四周无比寂静,除了偶有几声蝉鸣,便是连一丝风也无。相府大门依旧紧闭,连一个出来询问的家仆都看不见。
见此情景,少年不由得心头不忿,脸上复又浮现些许怒色。少顷,他放下抓着门环的手,猛地后退了几步,蓄力飞起一脚,重重踹到隐隐透出微光的门缝上,将沉重的朱门踹得也不免晃动了两下。
过了一阵子,门里总算有了动静,起初是边门传来一阵推拉的声响,紧接着便出现一个小门童,扒门缝边上探头探脑,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浅色嘴唇一开一合,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他最先看见站在正中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楚临秋,脸色转瞬变了几次,随即,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少年:“......”
楚临秋:“......”
“大人!这相府欺人太甚!”少年身手敏捷地退回楚临秋身边,由于太过愤怒,眼中都快喷出一团团火焰了,看着楚临秋义正词严地说,“您回去一定要禀明圣人。圣人贤德英明,定会为玄武卫做主。连同那些......”
话音未落,朱红正门才被人从两边推开。一个面善短须的老者自院中缓缓走出,他站在门槛内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楚临秋,才做恍然大悟状笑容满面地说,“这不是楚大人吗?您找我家老爷有事?哎哟今儿个真不巧,家老爷昨日往白音寺访友去了,至今未归,您不妨择日再来。”
第三十九章厚颜
“白音空尘一梦醒,山中了悟大道悲。宰相大人的‘友’,莫不是白音寺的空尘大师。”
“正是!”老者听闻楚临秋主动提及此人,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遂顺水推舟地应下了。但他没注意楚临秋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但据本官所知,大师辰初便受诏入宫,与圣人长谈佛门学问。不知都这个时辰了,宰相大人为何还未归府?莫非也跟着一起进宫了?”
“这......家老爷昨夜确是宿在白音寺,至于今晨何故未归,老奴委实不知,也并未接到任何消息。想是家老爷在路上被其他要事绊住了脚步。”老者已经快要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他早知这位御前都指挥使难对付,却没料到会在这里下个圈套等着他钻。
他在心中恨得要死,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安静地在站那里,送客态度十分明显。也就知道宰相府的家仆,胆敢这般“狗仗人势”。
可惜他碰到的是比他还不讲道理的楚临秋。
只见楚临秋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就绕过他,直接踏过门槛走了进去,在与人擦肩而过之时,才说了一句,“既然如此,本官便在此等候。想宰相大人总不会今晚还宿在别处吧?”这意思便是多长时间都等了。
楚临秋传递给相府管家的讯息是,他楚大人今日闲得很,无论多长时间都能耗得起。可他宰相大人总不能躲一辈子?
“楚大人!大人留步!”
这老管家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似楚临秋这般厚颜之人,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出手阻拦,面色青白神情肃然地说,“大人恕罪。家老爷吩咐在他未归期间,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你们家大人是不是还说,尤其是那姓楚的奸贼?”
“这、这......”就在老管家愣神的当口,楚临秋寻了一个空,便带着属下施施然穿过院子与回廊,在前厅的客椅上坐了下来。
“听闻上月中荆河采制的夏茶,已送一批到府上。不知楚某可否有幸品尝一二?”
“......”老管家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他隐晦地瞪了一眼楚临秋,见这人不仅不搭理自己,甚至还正低头专注抚平袖口的褶皱之时,忍不住轻跺了跺脚,转身对着旁人耳语几句。
没多久,便有下人捧着两杯热腾腾的清茶上来,恭敬地放在桌上,随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楚临秋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仔细地用盖子拂去漂浮着的几片碎叶,又观察了下茶汤的色泽之后,便低头微抿了一口。
喝完之后,他眉心紧蹙,撩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一眼离他不远处的管家,轻轻笑了笑,说道,“荆地的苦茶之王果真不同凡响。甫一入口,即尝尽人间百态,入喉却又回甘,寓意苦尽甘来。只是管家拿这个来招待客人,未免有失礼数吧?”说完,楚临秋便将茶盏重重地放回到桌上。
由于太过用力,橙黄的茶汤溅出少许在他暗色的袖上,但他浑不在意,只是直直盯着管家的脸。老者迫于压力后退了两步,但随即微低了头,强自镇定道,“这是相府最上等的夏茶,自然要用来招待贵客。”
“是吗?如此,倒是楚某目光短浅了。”
威慑过了,楚临秋便有些兴致缺缺,他斜倚在客座上,用手扶着隐隐发痛的头不再理人。事实上,他现在坐着不动,都觉得身子有些发沉,若不是暗中使劲,怕是早已出溜到地上了。
然他虽极度不适,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出来,还是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以至于管家心中惴惴,总能想起他远播在外的“凶名”。
第四十章暗讽
楚临秋在这里坐了多久,管家就在旁边守了多久。他一面盯人,一面暗中命下仆速去传递消息。前厅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极为诡异,虽说几人都不再说话,但却隐隐有看不见的暗流在空气中涌动。
他们似乎打算就这样僵持到底。
最后,还是跟着楚临秋进来的少年率先忍受不住,他凑到主子身边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没多久,楚临秋眉间就有些松动,褶皱淡了许多,甚至嘴角带笑,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显然刚才说的话极大地取悦了他。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了,因而立即整肃了面容,并让人滚一边去。
管家一直黑着脸观察他们的动向,几次曾想开口说话,却均被楚临秋的眼神逼得噎了回去。他实在是有些怵这位煞星,不敢再随意挑衅他,好在没多久之后,院子里的动静便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家老爷回来了。
这令在前厅守着的下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按照品级,楚临秋应在宰相大人出现在门口之时,便起身迎接。但他八成是方才在椅子上坐得久了,难受劲又上来了,稍动一动就是天旋地转,因此他暗中掂量了一下,索性就坐着不动。
但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宰相大人不是一人回府,竟还带着几个救兵。楚临秋眯着眼逆光辨认了下,发现自己搜查名单上的头几个基本上都来全了。
这莫不是要车轮战吧?楚临秋扶额苦笑。
若放在平时,他自然是不惧的,但今日他的状态实在不佳,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如果过度“恋战”,怕是会直接倒在他们面前。如果这样的话,第二天,自己不仅会变成陶都最大的笑话,还极有可能“名扬四海”。
因此,楚临秋想,自己需得用个法子,令他们尽快松口,不再在玄武卫查案时使绊子。这样自己今日前来的使命便也完成了大半。
至于审刑院那帮人,在他们选择明哲保身的一瞬间,就以注定与圣人离心了。
“咳......楚大人,宋阁老来了,你怎么不起身相迎?”
本以为楚临秋多少会有一套狂妄无理的说辞,毕竟在之前的相处中,他实在是劣迹斑斑,别说不把礼法放在心上了,便是连僭越的事情也没少做。却不料楚大人沉吟了一会,竟一脸诚恳开口道,“下官身体不适,无法起身,还望阁老及诸位大人见谅。”
众大人:“......”
人都如此说了,宰相大人也不好太过抓着不放,以免被其余同僚认为气量狭小。因此,他只好敛去眼底的不满,转而脸上逐渐荡开了和煦笑意,绵里藏着针道,“楚大人不愧是大岐朝的栋梁之才,身体不适尚能事必躬亲,实属我辈楷模啊。文德,你说是不是?”
“当然。圣人曾说,外事不决问宰相,内事不决问严正,问而仍不决者,找九商。楚大人,此句足可见你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啊。”
此二人看似在夸赞楚临秋,却字字句句均在讽刺他不过是圣人爪牙,看不清自己身份便敢在此托大。
楚临秋对这种程度的中伤丝毫不以为意,他缓缓从袖中藏带中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用两指夹着在他们跟前晃了晃,直截了当地开口,“京官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凶手未知。几位大人难道就不怕此事落到自个头上?”
第四十一章赌注
此话一出,几位大人虽没有说什么,但脸上表情已有了些微变化。楚临秋便不动声色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据此来判断这几人之中,谁心里有鬼,谁又真的贪生怕死。
他注意到在场至少有三人神色中出现一丝仓皇,眼底似有微光一闪而过,而宰相连同参知政事三人却不动如山,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依旧是如此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自己会如此说似的。这正好印证了自己先前的推断。
“大人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不知可敢与九商打一个赌?”楚临秋到底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在属下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宰相的跟前,低头与之对视。
“何赌?”宋相如利剑般的目光亦直直照进他的眼中,过了一会儿,方勾起嘴角,露出与刚才一般无二的微笑,恰如一个长辈面对着桀骜不驯的后生。他抬手拍拍楚临秋的肩膀,随后便与他擦身而过,径自走到主位上落座。
“赌注是什么?”
“我赌京城这两日必定还会有人丧命。如果下官侥幸赢了,几位大人便要作为表率,接受我玄武卫的搜查。”
“什么?!”
楚临秋的话落地有声,放在这前厅里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回,连宰相大人的脸色都不由得变了几变。有人怒气冲天,也有人神情怯懦举止畏缩,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抵都心怀鬼胎。
“姓楚的!你这是何意?!堂堂守护京城安宁的都指挥使,竟轻易拿我等之命开赌。本官现在就要进宫向圣人禀明此事,让圣人为我等做主!”
“正是!楚大人,你这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吗?阁老!”这位大人硬是被怒气憋得满脸通红,便是连额角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他忽而朝主座粗粗地抱了一拳,然后将头撇到一边道,“您说几句吧。”
宰相大人目光沉沉,神色难辨,低头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过了一阵子,他方才开口,“若两日之内无一人死去,你待如何?”
楚临秋倒也干脆,立即接口道,“下官将自请连降三级,不再担任都指挥使一职。”
“这可是你说的,楚大人。”
“是下官说的。咳咳......在场诸位,均可见证。”楚临秋这会儿其实早难以自支,便连眼神瞧着都有些涣散了,他索性卸下伪装,整个人靠在下属的身上,借由他的力支撑自己。
因为高热,他眼角有些发红,隐隐还有些许水润闪现,直勾勾盯人的时候,竟让人心生不忍,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欺负了他似的。
楚临秋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效果。
“阁老,如果不想京城再有人伤亡,就请让下官派人前来搜查。清者自清,如果几位大人心中没鬼,为何要干扰玄武卫查案?”
“楚大人,你将审刑院置于何地?!你若让审刑院李大人携圣人旨意前来,我等绝无二话!可你这般越俎代庖,就有些没意思了,让我等如何信服?”说话的是另一个参知政事,此人擅于视宰相的眼色行事,算他半个门生。为人懦弱,惯于明哲保身,此番想是暗中得了授意,才敢这般大声质问。
楚临秋想到这人平日下朝见到自己都特意绕开一段路,便觉得有些可笑。
第四十二章杀心
“刘大人,审刑院不想管这门苦差,个中缘由,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楚临秋扶额叹道,“阁老,其实圣人一直要下官给诸位带句话,就用朱红色的御笔写在这张纸上。阁老知道是什么吗?”
楚临秋总算把他的“杀手锏”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