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秋急忙侧头躲过,抬袖一扬,状似随意却好似把什么抓在了手中。
他嫌弃地皱眉,摊开掌心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根绑着纸条的杂草。
那微微发黄的纸很显然是从自己那本诗集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大漠穷秋塞草腓”。
楚临秋见此脸色一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从木椅上霍然起身,大步走进了牢房。
“这是何意?”
“我不知道。”
“你不知?你不知,这是什么?”楚临秋在余右年边上蹲了下来,双目紧盯着他那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中瞧出一丝慌乱。
半晌后,余右年才终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几个看似不关联,却莫名连成一句话的词,均是出自这首名为“燕歌行”的诗。
“落日、白刃、杀君。楚大人,有人要在大婚吉时行刺于你啊。”
“先生就这么肯定,这个‘君’是楚某?只因为诗里有‘秋’字?”
“非也!非也!诗中一切,皆有指代,个中深意,想必楚大人再通读几遍,便会明了。老夫......言尽于此。”
“......”楚临秋不再说话了,他低头翻看着这本老旧的诗集,脑中忽而响起那日酒醉后萧岑的昏话。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怎么偏偏就是这首诗?“战士”指谁?“美人”又是谁?如若这里说的是诗中的本意,那么幕后之人必定是对朝廷十分不满,他或许将所遭受的不公归咎于自己这个佞臣。
他是军中的人!
那么......现在楚临秋比较在意的是,萧岑知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听没听过?他那日的胡言胡语,究竟是巧合,还是果真意有所指?
“楚大人,老夫不相信你从未注意到这首诗。你只是当时......被什么东西乱了心神。老夫说得对吗?”
“......”楚临秋还是没有回答,他带着诗集离开的时候,才说了最后一句,“我希望先生对今日所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呵呵呵。”余右年给的回应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楚临秋带着随从打着灯笼离开之时,立柱上的杀手早已不省人事,奄奄一息了。他心里想着事,甚至不与鲁大人等人打声招呼就径直走了出去,但倒了马车跟前,才有想起来派人进去嘱咐两句,务必别让人犯横死狱中。
谁知这刚吩咐下去,便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布满恐惧与绝望的尖叫。
众人脸色齐变,面面相觑。
楚临秋回头看了一眼,便一甩袖大步流星地朝来处走去,他的脸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其余人大气不敢喘,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相继来到绑人的地方一看,只见这杀手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双目紧闭,头歪向一边,但其面部开始肿胀发黑,口鼻也缓缓流出暗红的血。
这死状,竟是与之前的死者如出一辙。
第五十三章破解
楚临秋直接上前,伸手在这人的发顶随意拨动了两下,便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这、这......”思瑾最先反应过来,用帕子从楚临秋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针,放置在一边的托盘上,“什么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鲁大人!事发当时,你就在此处,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我、我、我......”这鲁大人正浑身瘫软地被两个手下搀扶着,面色煞白,双目无神,嘴唇嗡动,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楚临秋一瞧他这个模样,便知他一定又受到了其他惊吓,遂走到他跟前,在其肩膀上拍了两下。片刻后,鲁大人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缓过神来了。
但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楚临秋带人离开后,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妖风,将灯上的明火吹得四处晃动,使得面前的事物也开始看不真切了。
待这风停之后,人就已经死了。
“鲁大人,人在你的眼皮底下出事,你、你们都脱不了干系。”楚临秋抬眼环顾四周,十足凌厉,被他目光触及到的人,皆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楚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事发当时,玄武卫就在外头,不也照样一无所觉。这岂不是说明,你们玄武卫......”
“大胆!你一个五品郎官怎敢对大人这么说话?”两方再次剑拔弩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了,玄武卫众人甚至不约而同地将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陛下啊......您开开眼啊......看看您的禁军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啊!”鲁大人在属官的搀扶下向北缓缓跪了下来,一时之间,所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逼迫楚临秋向他低头,殊不知楚临秋最烦的就是这种路数。
陶都的这些老臣因“兴文令”的缘故被捧惯了,擅于以己压人,总觉得别人都应该跟自己一样,为世俗的眼光所胁迫,却不想撞上了个异类。
楚临秋猛地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自己慢慢俯下身去,在鲁大人的耳边缓缓说了一句话,“南衙无能,又派你来给我施压吗?”
“......”鲁大人的脸色唰的一下比刚才更白了,甚至还隐隐透着青色,他霍然抬头,看向楚临秋,急声道,“你怎么知......”随即,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下去。
“放心吧,楚某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觉得楚临秋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十分浓厚,以至于鲁大人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地上。
好不容易布局抓到的犯人,就这么死在了审刑院的大牢里,武安帝果然大为震怒。他即刻下令,将以鲁大人为首的审刑院各知事及郎官们连降三级,罚俸一年。而楚临秋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得到了大量令人眼红的奖赏。
此番作为,令朝野上下大为不满,其中更以宋阁老及飞翎党羽为甚。因此在早朝散了之后,楚临秋便被人堵在了台阶上。
那人生得英俊不凡,只是眉宇间戾气颇重,竟生生地破坏了那份美感。楚临秋一看到他便忍不住皱眉,侧身要往旁边走,不料却被人横臂拦住了去路。
“楚大人,你们玄武卫折腾了这么久,连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出来,是不是应该引咎撤出了?”
“那也好过钟大人,仗着父辈的荫蔽才能在飞翎卫谋个一官半职。如今怕是眼红楚某得圣人器重,等着看楚某的笑话吧。”
“是又怎样?楚临秋,你不会得意太久的。”那人突然欺身上前,凑到楚临秋耳边低声说,“你以为圣人把这么棘手的事情交给你,是器重你?不,他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楚临秋神色不变,“你这话,是要叫楚某原封不动地说与圣人听?”
“你不会。”
“钟大人非楚某,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就是知道。”那人拍拍楚临秋的肩膀,故意擦着他的左臂走了过去,见四周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便扬声道,“你以为定南侯真的那么好拿捏吗?说不定他也跟别人一样,等着看你一败涂地。”
楚临秋听了这话,面上神情终于有所变化,他双目紧紧盯着那道绯色身影,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
......
事实上,萧岑离开楚府的目的确实不单纯,他另有一桩急事要做,而在楚临秋跟前,就难免露出马脚。因此,他才推说“于礼不合”搬了出去。他知道楚临秋近来焦头烂额,身子又不甚康健,没有心思派人去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们漠北军在京中有个不为人知的据点,深藏在烟花柳巷里,以往只有几个人守着,这段时间因主帅归来,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但外人只当他们是来寻花问柳的。
这日,萧岑坐在圆桌边上,低头细看手中的密信,面无表情,双唇紧抿。在他的跟前,站着一排同样面色凝重的人。
“将军,京城近日的大案,果真与漠北军有关。我们该如何是好?”
“据属下所知,那姓楚的已经起了疑心,正往这方面追查,迟早会找到我们头上。到时候......”
听到“那姓楚的”这句话之时,萧岑莫名抬头瞪了一眼还打算再说的人,吓得那人立即识相地闭了嘴,并一脸疑惑地思索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到了主帅。
“你接着说。”
“属下的意思是......”
“算了,你别说了。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查出是谁在背后搞鬼了吗?找出来暗中处理掉,此人是漠北军的叛徒。”
萧岑现在肺都快气炸了,自己大婚在即,漠北军内部却有人在拖后腿,这种事情砸在谁身上,谁都得发狂。
......
第五十四章密会
如果东窗事发,那自己好不容易为漠北军争取到的信任与宁静,便要毁于一旦,届时,天子就有更为充足的理由挥兵北上,除去他的心腹大患。而自己逃无可逃,只能在这京中引颈就戮。
“将军,属下有一猜测......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萧岑越来越不耐,面色也越来越阴沉,他屈起一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等着对方开口。
“属下猜想,此人如斯疯狂,或许只是为了给老将军复仇。那他必然是老将军旧部!”
“可老将军旧部不是在当年那场苦战中,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吗?”
“必然有人没死。”
“将军,您是说......隐姓埋名?”
“嗯。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三日后,给我一个人名。另,尔等务必小心谨慎,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去吧。”
“遵命!将军。”
“将军,您是担心那个姓楚的?要属下说,您根本没必要这么忌惮他,此人若是敢做什么......”
“谁说本侯忌惮他了?”萧岑再次瞪了一眼迟迟不肯离去的属下们,言语间颇有羞恼之意,便是连耳根也悄悄泛了红。
“那大人,您这是......”颜其发现,不过几日不见,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主帅了。他还记得圣旨初下那日的夜晚,几人也像现在这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那时的萧岑一身夜行服,更衬得他神情严肃,整个人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气势。他虽未大发雷霆,但眼底一片通红,显然是隐忍未发。然现在......颜其在自己腹中贫瘠的那点学问中努力搜寻,觉得萧岑此时此刻的表情,可用四字来形容,那便是“面色含春”。
但他虽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
萧岑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遂收了不恰当的表情,假咳一声说道,“本侯这几日与楚大人相处,发现其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心术不正,罪恶滔天,相反,他有自己的坚持,甚至于......他还有一些多数人没有的善。”
“善?!”其余人闻言大叫一声,纷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帅。他们估计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个字会与祸国殃民的大奸佞楚临秋联系在一起。
“将军!您莫不是被这厮下了什么毒罢?您难道忘了当年平都之危,若不是这厮在圣人跟前进谗言,不把我们当回事,萧家军也不至于死伤惨重!”
“此事或有隐情。更何况,当年危困,皆因我们急功冒进,怨不得别人。”
“将军!!!”
“好了!”萧岑忽而将手抬起来,制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话语,“此类的话无需多说。三日后本侯大婚,便与那楚临秋结为真正夫夫。尔等日后见了他,务必要像见了本侯一样,对其恭敬有礼,千万不可像今日这般莽撞。”
“将军!!!”
颜其还想说什么,但被身后之人及时环住肩膀强拖了回来,那人对他使了使眼色,随即对萧岑抱拳道,“我等自当谨遵将令。”
“嗯。”萧岑满意点头,他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一幅“猛虎下山”画作之上,沉吟良久方说,“本侯知你们有的人,现下一定心有不满。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本侯为什么要这么做?”
“......”几人在桌前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迟疑地回道,“忍?”
“可是将军,漠北军大部已经安全回了北地,您实在无需再委曲求全......”
“是啊将军!到时只消您振臂一呼,我们就......起兵!”
“你说什么?!”萧岑闻言竟抬手将墙上的画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他霍然转身怒视着方才说话的人,深吸口气轻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呃......我们......”
“将军息怒!小五只是一时口快!”
“一时口快?我让你口快!”谁都没有想到,萧岑会突然发狂捡起地上的画胡乱卷两下,就拿着它重重地打在颜其的背上。
颜其吃痛闷哼一声,但他没敢躲,只是缩着身子默默承受那一次次落在自己背上的“狂风疾雨”。好在过了一会儿,萧岑也打累了,他主动扔了卷轴,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有没有想过,漠北军最初征战四方,为的是什么?!只是朝廷?只是自身的安危吗?不,为的是天下苍生。圣人已因这个对我们起了嫌隙,但我们自己心中不能没数。受了委屈便要起兵,是丈夫所为吗?”
“那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萧岑粗暴地打断,“如果祖父在天有灵,会忍心看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天下再起纷争吗?!”许是还是有些激动,他的一整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也是剧烈起伏。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