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秋并没有马上去见余池,而是把人放在写意楼茶室晾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姗姗来迟。期间他也并没有闲着,而是与萧岑一起窝在隔间的榻上,透过白墙的小孔观察这人的一举一动,眼见着余池前面大部分时间里,万分气定神闲,时而起身观察四周画作,时而低头悠然品茶,仿佛当真只是个来侯府做客的客人。
但在最后的半柱香里,他的手已经开始频繁摸向身上的某个部位,仿佛在确保藏在那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他开始急了。”
余池的脸,对于楚萧二人来说,其实是熟悉而陌生的。当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萧岑的心中蓦然生出这样一种感慨:真是个胆大又聪明的家伙。
他竟然是顶着白音观道人的身份进城的,难怪一路畅通无阻。而凭借他做讼师时积累的人脉,想要搞到文书以假乱真,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当楚临秋推门而入的时候,余池的整个注意力都放在案边露出的一小截发黄的纸上面,听到动静他双肩抖动了一下,随即迅速甩头,手呈鹰爪状,蓄势而发,待看到来人之时,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楚大人贵人事忙,想见一面真是不容易。余某险些要以为,自己入了定南侯的套了。但转念一想,这定南侯与他祖父一般,勇而无谋,哪来的这么大能耐?”说这话的时候,余池始终盘腿坐于榻上,并不起身,且一副睥睨万物的模样,看来的确是有恃无恐,明白楚临秋不能将他怎么样。
楚临秋站在门口并不进去,面上也没有浮现出任何不悦,而是凤眼微眯,将他的所有神色都看了进去,心念一转开口说道,“本官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
“所以大人是来向在下讨要那份好礼的。”
“本官不该得吗?”楚临秋还是没有动怒,反而唇角微勾,露出丝丝温和亲人的浅笑,但这笑意却是到不了眼底。
“当然该。大人请近前来,那东西......就在余某的身边。”
身边?楚临秋方才与萧岑二人在隔间观察他许久,都未发现他的身边有任何可疑的物件,便姑且看他要如何变出个东西来罢?其实他若说这东西就在他怀中,没准还会可信一点。
只可惜余右堂其人竟是出乎意料的执拗。既然他想一口咬死这个说法,楚临秋也就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索性便满足了他。
只是丑话还得说在前头,“大余先生,你若诓骗于本官,怕这审刑院照进,去的可不是衙门,而是天牢了。”
“当然,当然!”这余池竟忽而抬高了音量道,“大人没去西川问问,我余右堂此生可曾说过半句假话?呵,可不像我那好弟弟,满嘴仁义道德,传道授业于众生,实际上却是个大骗子。”
“大人您可瞧仔细了。”余池不知为何又抬眼看了一下楚临秋,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手腕翻转,将已被他喝过的淡黄色茶汤,悉数倾倒在他身边的榻上。
紧接着便发生令人十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余池的身边果真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布包。此布包上面斑斑斓斓布满了已经干了的......不明痕迹,即便是有茶汤的冲刷,都未能洗去。且在它出现的瞬间,楚临秋也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与尸腐味。
长久以来的经验,令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那布包里装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一颗人头。
当余池缓缓解开上方的结,展开那块黑布之时,楚临秋的心头逐渐浮现出一句话:果然如此。
“大人认识他吗?此人曾多次出入西川节度使的府上,带去的......可都是东宫的命令。大人还想知道......节度使府的其他秘密吗?譬如,”余池直视着楚临秋的眼睛,开口无声“说”道,“漠北军。”
死而复活的南路骑兵,一直是萧岑心中的一根刺。
在西川节度使府邸周围生活过的百姓大多知道一件事:那里每到夜里,便会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出,且边门外时常会莫名停着几辆黑色马车。
从那辆马车里跳下来的人,不说长得有多凶神恶煞,却是人人都有着一双饿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被这样的招子盯上,总会令人后脊发凉,冷汗直冒。
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西川街头巷尾,都散播着一个,关于鬼怪作祟的谣言,以至于百姓们信以为真,谁也不敢靠近这座能吃人的宅邸,由此,“他们”的行事,就更方便了许多。
余池的讲述与楚临秋所了解的,大致相同,只有一点他没想到,那便是这西川节度使原来竟曾倾尽全府之力,救活了一个个曾经濒临绝境的漠北骑兵,并使其为他所用。
“说了这么多,你欲指向何方?”站了许久,楚临秋觉得有些疲累,遂走到另一边,撩开袍子,也坐在了美人榻上。他不经意地抬手,捏了捏结喉,以压下那股直涌上来的痒意。
“楚大人是聪明人,难道还听不出余某的弦外之音吗?”
“本官当真听不出。”说这话的时候,楚临秋并不看他,也不看他身边那颗狼狈不堪满是血污的人头,只自顾自地摩挲着袖口的浅碧色云纹。
“......”余池缓缓抬眸凝视着他的侧脸,半晌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楚大人......楚大人!余某可真是找对人了。”
“东宫勾结西川节度使意图谋反,还要赔上一个漠北军做马前卒!大人难道就不想坐收渔翁之利吗?”余池突然倾身逼近楚临秋,抬手按住他的手腕,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圣人百年之后,合该东宫承继大统。他为何要兵行险招?赌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就为了提前坐上那个位置。大人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第八十六章交易
“太子恨您,惧怕您,他担心您活着就能左右圣人的决策,那他就永远等不到继承大统的那一天!因此......他要先下手为强。大人啊大人,这些,您当真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本官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楚临秋便打定主意要装傻到底,因此无论余池说什么,他都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甚至连眼波都没有动一下。他在这里拖的时间有些久了,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大人!”余池见自己废了这么多口舌,竟还不能令眼前之人的表情起哪怕分毫的变化,不免有些着急了,他再度伸手想去抓楚临秋的肩膀,却被楚临秋堪堪躲过,并反手压制在榻案之上。
“侯爷就快回来了,先生还是离开吧。”
“大人!”余池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楚临秋的力气出其的大,无论他怎样使巧劲拼命挣扎,捏住自己命门的那只手都纹丝不动。
“大人......咳,您只消......将此物及余某怀中手信呈给天子,就能一举扳倒东宫。何乐而不为呢?还是大人信不过余某?!”余池仔细观察楚临秋的脸色,见人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的时候,不知何故竟有些想要逃离。
楚临秋闻言一双凤目暗藏戏谑,直在这人身上流连,良久后方长舒一口气,幽幽叹道,“先生要楚某相信什么?信你是那余右年的哥哥?信你是西川派来的奸细引楚某入套?还是你拿着这颗不知所谓的人头过来求赏,你我就算是一条绳上的?大余先生,在你眼里,我楚临秋......就这么好糊弄吗?”
“当然不是,大人您先听我说。嘶......您这手......”由于疼痛难耐,余池的表情看上去愈发扭曲,但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僵硬。
楚临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将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耳根处,从上而下慢慢摸索,片刻后竟用力扯下一张面皮来。
果然是一张与余右年一模一样的脸。
“大余先生现在可以说了。”
“楚大人,若您实在觉得余某诚意不够,那余某......”余池狠了狠心,将自己带来的所有筹码一字在楚临秋面前摆开,眼中迸出一丝阴寒道,“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好瞒着了。其实,余某是携全部家当......来向大人投诚的。西川节度使方尹,在府中豢养能人异士,私铸兵器,意图谋反,被余某撞破。方尹他由此起了杀心!绑我妻儿,杀我老母,迫我就范......余某这么多年为他呕心沥血,做了不少龌龊事,谁成想最后竟落到这样的结局!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大人,换做你,你能甘心吗?”
“......”余池最后问的那一句,恰巧戳中楚临秋心中的隐痛,使得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余池贯会察言观色,此番一看有戏,便又主动献出一份名单,“这也是余某偷来的,真正的......名单。方尹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他命我写的那份......是假的。”
此牛皮名单的背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誊写着“他们”预备暗害之人的大名及次序,而正面也是一些人名,却明显少了一大半,并且,在角落处还被人有意抠去一小块。
“这些是什么?”楚临秋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划过几个人名,实则都有讲究,他竟是在脑中形成几条关系网瞬间将这几人都串联了起来。
“此为京兆尹,此为六部。这些人,都收过方尹的财物,答应替他办事,但还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一块......”余池的手也跟着在那牛皮纸上点了点,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知政堂。”楚临秋的脸色倒是慢慢地阴沉了下来,“被抹去了。”
“是。但知政堂只有二十四个,大人认为,谁比较像?”
知政堂是大岐开朝以来最大的议事衙门,只有德高望重,拥有一定权柄的老臣有资格入主其中,参与国家大事的商讨与决断,坊间称为“二十四文臣”。
如果拥有这般身份地位的人,都被买通掺和到这起有可能是谋逆的事件中,跟着那个不懂事的太子一起胡闹,那么,大岐还能有未来吗?
楚临秋的胸口顿时像被一块巨石重重地压下,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抬手松了松衣领,指尖有些发白,薄唇也已被抿得失色。
“我的大人,余某这回的诚意......够了吗?若是不够,余某还有......”
“闭嘴!”
“怎么了?余某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没什么。”楚临秋勉强定了定神,用手将那牛皮纸扣住,并露出一个凉薄浅笑道,“时候不早了,先生把东西留下就可以离开了。若是没有地方住,本官在东翠坊还有一座宅院。”
“这是什么意思?!大人您可别得鱼而忘筌啊!”余池霍然起身,毫不畏惧地直视楚临秋道,“余某可把什么都说了,这事成不成,大人总得给个回应吧?眼下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大人闲来无事消遣着余某呢?”
楚临秋端坐于榻上,一片坦然地回望着他,唇角三分笑意始终不曾消散,“先生难道不清楚楚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天下皆知,我楚临秋才是最善于……先生方才说什么来着?对,得鱼忘笙。”
“不,您不是。您若是的话,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余某的这个条件。大人,一定余某还没能真正打动……”
“来人!”
“送先生出去。”
“大人?大人!松开!”余池用力挣脱左右都禁/锢着自己的两只手,狼狈地冲到楚临秋跟前,竟是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余某只想从那方贼手中救回妻儿。”
“那你算找错人了。”楚临秋只静默了一瞬,便吩咐闻声而来的仆从们将这人从地上拉扯起来,推搡着扔出了门。
第八十七章相护
这余池也是个聪明人,他从不胡搅蛮缠,在见自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还说服不了楚临秋的时候,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只是在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扭头,用血红的双眼紧紧瞪着美人榻上那道冷漠的背影,哑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余某在京城......静待大人的决断。”
说罢,便一甩袖挣脱钳着自己的手,大步往来处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楚临秋别看始终坐得挺直,然实际上,他掩在袖中的那双手早已被自己攥得发白。与此同时,他额上与肩背的冷汗,也在一层层发出来,几乎像是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在门被轻轻合上的一瞬间,他提起的那口气就散了,竟是一下子失了力跌下榻去,便连案上的东西也被扫个干净。
“九商!!!”
萧岑从隔间急哄哄夺门而入,猝不及防看到眼前场景,顿觉胸口发闷,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发冷。
过了一阵子,他才胡乱抹了一把脸,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抖着身子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搂进自己的怀里。
“九商?”他低头正欲查看楚临秋的情况,却发现这人并未失去意识,此时正双目微睁,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觉得如何?可还能起身?”在这般不知掩饰的眼神注视下,萧岑询问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柔了。
“我......”楚临秋似乎是叹息了一声,便又倦倦地阖上了双眼,“我冷得很......带我回去吧......”
“冷?”萧岑的心咯噔一下,急忙伸手碰了碰楚临秋的额头,果不其然,又起烧了。
“出来!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小心着弄。”萧岑飞速地下完命令,并使人去请刘先生之后,竟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楚临秋从地上抄膝抱起,一路往上房疾走而去。
“先生!今晨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发作?”
萧岑低头望着即便被几层锦被包裹着,都仍在不停打着寒颤的楚临秋,心中万分焦急,恨不得以身代之。
楚临秋的情况已十分不好,他人虽失了意识,双唇却在轻轻抖动,眉峰微耸,便连整个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说不上来是在忍痛还是在耐寒。
但即便如此,楚临秋也连一声低呼都没有发出,安静得不成样子,只是在萧岑的手伸过来之时,会下意识地紧紧攥着。
萧岑见向来要强的人,竟对自己如此依赖,一颗心更是化为了整滩水。他急忙俯下身去,轻轻地环着楚临秋的上身,低声哄道,“一阵儿就过去了。九商,本侯......本侯会陪着你的。以后都有本侯陪着你!你......你莫怕,莫担忧。”
“先生,可还有什么法子让他别再这么难受下去了?您那个恩师......着实难找寻得很呢。”
刘先生闻言眉头紧锁,不知如何应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侯爷,药搁凉了,先给大人喂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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