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完全穿过长长的回廊,萧岑便远远瞧见侯府朱红大门处站着几个互相交谈的人,他们从背影上看,年岁都不是很大,应该不过而立之年。其中有两位气宇轩昂,眉目清朗的,想必就是侍郎大人了。
“咳。”萧岑假咳一声,走下台阶,人未近前倒是先发制人,“今个儿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几位大人给一齐吹来了。”
“下官见过侯爷。青天白日前来叨扰,实属......”
“几位是来找九商的吧?今日不巧,已经睡下了。所以......还是请回吧。若有要事,明儿一早,先将拜贴呈上。”话音刚落,萧岑便挥舞着广袖,做了个“请”的手势,驱逐之意十分明显,甚至不给人开口说明来意的机会。
由枢院来的几位已经傻眼了,他们在朝中浸淫数年,还从未见过似萧岑这般“直来直往”,丝毫不留情面的人,因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之打交道。
最后还是吏部陈侍郎反应快些,只见他上前一步,将始终提着的药包递到侯府家仆的手中,笑着道,“学生听闻老师近日身体违和,特往德济堂抓了一副补气养神的药。放下这便回去了,还望侯爷千万要对老师告知,学生来过。”
“正是,正是。学生也......也带了些北江的千年老参,还望老师以身体为重,莫要太过辛劳。”说罢竟还拿眼偷觑身边的人,看得萧岑不禁有些想笑,但也更加猜不透他们的来意。
“放下吧。你们几位呢?”萧岑只随意一瞥,便将目光放在了枢院几人身后暗红的箱子上,在看清其中之物以后,他顿时面色一沉,冷声问道,“这是何意?”
“侯爷问下官‘何意’,下官该如何作答?此为上阳珊瑚树,南海东珠,洛川美玉,俱是些稀罕玩意儿,乃是我等从库中精挑万选而来孝敬大人及......侯爷的。还望侯爷全了下官们的一片心意。”
“你......”萧岑观这都承旨生长约九尺,蜂腰猿臂,浓眉大眼,原想城府不深,如今却是自己以貌取人了。若陶都的武将都似他这般形状,那么萧岑想,楚临秋所说的“酒囊饭袋”,兴许还是抬举他们了。
萧岑不知这京城的“规矩”,因而总要思虑周全了方敢言语,不过想来,这帮人都敢将“给上司送礼”大喇喇地摆到台面上,怕也已经是整个大岐的风气了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充斥着无限失望与恨意,暗道自己与祖父多年来的一片赤诚,果真是喂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为人僚属不想着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却成天想着如何送礼讨好上司,堂堂枢密使大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教导你们的?本侯倒想看看他......”
“侯爷!侯爷!且慢!侯爷!”
“......”萧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从远处跑来的宁伯给打断了,只能放下原本指着门口的手,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老人家见此情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小跑过去附在萧岑耳边嘀咕了好长一段话,这才令萧岑神色稍霁,周身的肃杀之气也散了少许。
“既然宁伯都这么说了,那也就是九商的意思。罢了罢了,那株珊瑚树有点意思,留下,其余的,你带回去吧。”说罢,他又缓步踱到那都承旨的身边,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你若有求于他,就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所以,其实还是替你真正的主子来试探虚实的吧?”
“......”在听完这话之后,都承旨身子轻颤了一下,眼神也逐渐有了变化,他愣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也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扯起嘴角,干笑道,“侯爷想是对我等有些误会......”
“误不误会的,本侯不关心。本侯在意的是......尔等何时对他不利?”
“侯爷说笑了。下官如何会......”对上萧岑眼神之时,都承旨噤声了,凭他九尺的身长,在这位年纪尚轻的定南侯跟前,竟然也不禁感到了一丝寒意。昔日漠北“小战神”之称果真不是浪得虚名。每到这个时候,谁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一眼就见分晓。
两人堵在门口僵持不下,谁也没有料到,最后解围的竟是一介真文人,“侯爷息怒,请听下官一言。”
“尔又是何人?”
“下官枢密院编修翁月华,表字同光。您想是不知,如今枢院是何等情形,故对我等此举深恶痛绝。”那人面带微笑将萧岑请到一棵树下,轻声说了后面的这句话,音量虽不大,宛如含在口中,但却字字打在人的心上。
“我朝太祖将以宰相大人为首的‘东府’与枢院分立而治,就是为了分权制衡,可如今......连我们那位大人,都是宋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宋阁老一家独大,枢密使大人碌碌无为,我等一众僚属,终日惶惶不安,好不容易盼来了能主事的人,自然要......多为自己打算。”
“尔等果真是来示好的?”萧岑眉头一皱,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身边的人,内里是万分不信,但观后头众人,竟一个个面色寻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得也恍惚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照料
这编修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后看,自是心中了然,他主动为其解释,“不瞒您说,我等此番冒然前来,确是受了枢密使大人的指使,只不过......这其中却裹挟着自己的私心。至于二位侍郎,也是我等请来做说客的,谁知今日竟连大人的面都没见上。”
“原来如此。”萧岑听了这么长的肺腑之言,也不急着表态,而是继续用平静无波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人,良久后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说了句暧昧不清的话语,“本侯知道了。”
编修大人被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盯心中发寒,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只得在又待了一阵子之后,与其他人一同讪讪告辞离去了。
但令萧岑感到意外的是那位吏部陈大人,他在临出门之时,似有不甘,竟透着人缝大喊,“学生恭贺老师高升!侯爷您千万莫忘了提及学生来过!”
“知道了知道了。”萧岑这会儿倒有些忍俊不禁,他随意挥手把人都打发走之后,就提着宁伯来到回廊跟前,低声问道,“方才的话,你可有听见?”
“禀侯爷,老奴在边上,有听了一耳朵。”
“那你快说说!他是故意诓我的还是真有苦衷?本侯应当怎么做,才是对的?”萧岑此时面上逐渐露出孩童才有的迷茫,非是他不够聪明毫无主见,而是他与祖父一脉相承,都对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敬而远之,时间久了,也就不擅长了。
如今被迫进去这潭浊水,他才又重新跌跌撞撞地学习起来。
“侯爷。”宁伯宠溺地看着跟前这个年轻人,乐呵呵地笑着,就是半天不发一言。
萧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正想打破沉默,就听到老人家边咳嗽边说,“老奴曾听大人提起,说这二位侍郎平日里虽不常来往,但人品上都没有问题,可放心与之交好。如果侯爷信不过他们,可将杜侍郎唤来打探一二。”
“杜侍郎又是......哦!本侯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口没遮拦的杜凭生。为何问他?他的能耐很大?”
“哟!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宁伯兴许话说得有些急了,竟又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惹得萧岑急忙亲自与他拍抚背部。
“怎么了?宁伯,您病了?”
“无碍,无碍。老毛病罢了,不用担心我这把老骨头!对了,侯爷,大人......还在前厅罢?既然人都打发走了,那您还不快......”
这话音未落,萧岑已跟猴儿一样窜出老远去了,只随风留下一句,“遭了!稍后九商醒了寻不见我,定是要折腾一番!本侯先回去了!您老人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宁伯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风一样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扯起嘴角刚要笑,却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下来得太过猛烈,竟难受得他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
且说这萧岑来到了前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就见冯儿背对着他,双手捏着薄被的一角,正欲往上提。
而楚临秋则歪在客椅里,依旧睡得正熟。许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他的面色比之先前要好看了许多,唇色不再那么淡了。
萧岑抬手将侍立一旁的家仆尽数挥退,只留下冯儿一人。他俯身将楚临秋抱了起来,试图替其调整一个可以睡得舒服的姿势,不想由于动作过大,这人竟睁了睁眼睛,但在看清来人之后,很快又迷糊了过去。
萧岑一愣,赶紧抚着他的鬓发低声哄道,“无事无事,是我。你接着睡罢。醒了便带你回房。”
“不睡了。”楚临秋虽仍是困得睁不开眼睛,但总在这冷硬的地方“坐”着,也觉得有些遭不住,因此,他顺着萧岑的力道坐直身体,含含糊糊地问,“外边怎么了?都有谁来?”
“没什么,都被打发出去了。你安心歇着吧,有什么事,等好些了再说。”
可楚临秋却听不得这类似“让人安心”的话,他摇摇头,主动将手臂搭上萧岑的肩膀,示意道,“侯爷,屏风后头的榻......你扶我去......”
“好好好,你慢着点来。”萧岑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也病得不轻,他看着楚临秋惨白虚弱的脸,竟希望他永远这样下去,好满足自己“悉心照料”的愿望。这个想法太过可怕,以至于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爆栗,把楚临秋给吓得神智都清明了些。
“怎么了?”
“没什么。“萧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便把手放在楚临秋的腰上,暗中使劲将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方悠悠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的大人哟,您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己吧。”
楚临秋原本想自己走到屏风后头去,听见这话不知怎的整个人竟是又软了下来,跟条粗麻绳子似的挂在萧岑身上,凭他全力支撑着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萧岑倒也毫无怨言,而是尽心把他半扶半抱着弄到榻上让他躺下,再吩咐冯儿将茶水备好放在一边。
“好些了吗?”
“嗯。”楚临秋此时不肯平躺,只拿软被塞在后头半靠在榻上,一条腿随意屈起,双眸微闭好似在养着精神,半晌后方哑声道,“侯爷,辛苦你了。”
“得了得了!非要本侯说出‘乐意’这样的话吗?”萧岑随意地摆摆手,把头一扬,显得有些不羁。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看着楚临秋之时,不自然流露出的情意,连最驽钝的人都能瞧出一丝端倪。
“方才......吏部陈生,有来?”
“你又怎知?!”萧岑惊奇地问道,对他的敏锐叹为观止。
“侯爷身上......有他平日配的香囊的气味。”
“这......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还这么......稍等!”萧岑见楚临秋竟然探身想去取搁在案上的茶盏,顿时按住了他的肩膀,亲自端了那热茶过来,凑到他唇边,一口一口喂与他喝了。
第九十九章隐瞒
一杯热茶下肚,楚临秋觉得不仅喉间不再瘙痒,便连整个身体也开始暖洋洋的,他垂眸掩去其中复杂情绪,缓缓道,“若楚某没有猜错,他们该是被迫来当说客的罢。”
“楚大人,您这心思真是百转千回,什么都料到了,简直不给旁人留活路。”萧岑叹了口气,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正是。不过,他们虽有此意,却闭口不谈,只顾念着你的身子。倒是枢院的那几个,来得未免太过蹊跷,本侯不太相信他们只为另谋出路。”
“自是不能如此简单。”楚临秋微嗤了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侯爷,你久在边关,可曾听闻‘东西府之争’?”
“不曾。”
“昔日太祖皇帝设东西二府分管文政与武政,本意欲令其相辅相成,不想几十年后却沦为有些人保住手中权柄,排除异己的工具。当时,宋阁老入主知政堂,彻底将东府纳入豰中,而枢密使却由......除萧老将军外的另一柱国大将军兼任。咳咳......”
“歇会儿罢?”萧岑急忙又喂他喝了一口茶,并大手一挥,将人搂在自己怀中,“接下来的事,我差不多知道了,你、你别说了。老将军不满宋阁老所为,多次与之作对,终于招来祸患,也......战死沙场了,对吗?”
“嗯。”
“你突然提起此事,其实是想说......牛皮名单上被划去名字的,是宋阁老?那么他把你调去枢密院,是也起了疑心,想让你打破目前这种局面?还是单纯要令你二人公然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对于龙座上的那位,萧岑向来是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的。如今听说看似平和的表皮下竟隐藏着这么多波涛汹涌,他顿时觉得楚临秋是接过来一个烫手的玩意儿,迟早有一天会被灼得遍体鳞伤,虽然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卑鄙......狡诈!枉我初见那块黄布之时,还真以为他是来补偿你的,又怎会知其人用心竟如此险恶!”萧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他现在整个身子都如木桩一般僵硬,只差一个点即可炸裂开来了。
“侯爷。咳咳......”
“对不住,吓着了吧?”萧岑一听楚临秋咳嗽,简直如临大敌,急忙停下话头去顺他的胸口,惹得楚临秋不满地侧了侧身子。
“侯爷,楚某不是瓷器。”
“你当然不是。但在本侯这里,你比任何瓷器玉器都珍贵。好了好了,今儿说得够多了,该歇歇了。等你睡下了,刘先生还要再来给你看一次诊。你这毒虽暂时压制住了,但不彻底拔除......总归是个大患。”
“......”一听萧岑说起体内之毒,楚临秋原本有些游离的意识,顿时又被拉了回来。他霍然起身,转头直视萧岑,扶着那人的肩膀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泄了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怎么了?”萧岑重新调整了姿势,让人在他的怀中躺好,不甚在意地问道,“想对本侯说什么?嗯?”
“没什么。”楚临秋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样子,他主动拾起萧岑的手与之相握,随即轻声道,“即刻请刘先生过来吧,我有些话与他说。”
“好。”萧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照做,只因现在在他的心目中,楚临秋做的说的,都会有一定道理。
刘先生提着药箱进来的时候,两人不知怎的都在榻上了,形容很不雅观。萧岑更是将两条腿盘了起来,抱着楚临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正说着什么。那距离近得仿佛下一刻就会亲上去似的。
“咳咳......”刘先生将药箱举起挡在眼前,于心里默念两声“非礼勿视”,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过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厥过去,原来楚临秋此时竟衣衫大敞,露出雪白的胸膛,隐约可见更深的光景。他倒也坦然,见刘先生的神情有些怪异,便抬手将衣襟不慌不忙地拢紧,随即主动翻出手腕,搭在刚拿出来的脉枕上。
反观是萧岑却有些着慌,他将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细思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开口解释,“九商他......方才有些胸闷,故而本侯就替他松了松衣襟。”
“侯爷不必如此。刘筠......”刘先生话说到一半,竟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咽喉一般的,失声了,他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楚临秋,正与榻上之人暗含警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的一颗心顿时沉甸甸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