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江山入战图第一章摔碗
萧岑就这么在床边守了一夜,未曾浅眠,他的手与楚临秋被里的紧紧相握,目光也仿佛被施了咒术似的紧紧黏在那人身上。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一旦天明,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离开了。
“此情可待......此情可待......九商啊,愿我归来之时,你真能策马十里长亭路。”
“珍重。”
“侯爷,时辰已到,您该离开了。”
听到这门外提醒之时,萧岑正取来一床被子小心地往楚临秋身上拉,这人夜里有些发抖,面色也一直不见好,看样子又得缠绵病榻一段时日了。
这个样子,让他怎能安心离去?然这事却全然拖不得,因为他在此地逗留越久,临到头了就会愈发狠不下心去。于是,萧岑咬咬牙霍然起身,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了木门。天际泛起的丝丝亮光晃得他一丝睁不开眼。
“侯爷,枢院遣人来信,称二千精兵已在开阳门外相侯,就等您一人了。”
“知道了,就去。”这二千人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心属何方,那位有意这般安排,无非是想将他变为彻头彻尾的光杆将军。既然如此,那就偏不能使他如愿。
萧岑顺手倒提起斜靠在柱上的红缨枪,便走了出去,临下台阶时,他又忍不住侧身回望了一眼,见楚临秋仍平躺于床上人事不知,不免幽幽长叹一声,随即低喝道,“走!”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随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床上的楚临秋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面色平静,目光清明,哪有一丝昏睡初醒的模样。
“老师,您的吩咐学生已悉数办妥。只是......学生尚有一事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你说吧。咳咳......”
管诚思接过楚临秋伸过来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人自被中扶起令他靠坐在床头,又起身倒了一碗茶后,方局促不安地问道,“您分明遣人随行保护侯爷,为何却又不明说?何不让侯爷知道,您为他做的远不止于此?如此即便密信事发,也不至......”
“闭嘴。诚思,你管得过多了。”
“老、老师......学生逾矩了。”管诚思有些畏缩地抬眼偷觑楚临秋一眼,见其面上并无明显不悦之色,方长舒一口气,聪明地提及了另一件事,“卯时三刻,大军开拔。侯爷现应已至纯均台敬天誓师,您不让宁伯送点......表心意的香囊香包?”
“......”楚临秋闻言嘴角轻轻勾了下,但随即眸色一厉,直直射向自己的学生,也不言语。管诚思被他那如头狼般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直想逃离,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又不死心道,“佩剑?短刀?玉环?不表心意......保平安的也好,侯爷见了,多少能高兴一点。”
“罢了。”楚临秋疲惫地阖上眼眸,将其中情绪尽数敛去,良久后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也替我去办吧。但恐人多眼杂,不便行事。”
“您是怕圣人多心?”
“就你聪敏。”他招手让诚思附耳过来,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把人打发走了。
待这牢房彻底恢复寂静,楚临秋这才放任自己整个歪倒下来,侧身蜷在床上,怔然远望不时摇曳的烛火,神情空茫仿佛已魂飞九天。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极快地眨了下眼,薄唇微张喃喃道,“此情可待,来日......方长。”
彼时,萧岑正由两位枢院的主簿陪着,在纯均台上见到了未来数月要与他并肩作战的兵士们。他们的年岁看着都不大,虽已极力绷直嘴角,却仍能从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中,寻出少许稚嫩的痕迹。
萧岑一遍遍走过,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漠北儿郎的影子,原本始终提在嗓子眼的心,终是放下了一半。
没上过战场又如何?不会列阵又如何?只要他们的眼中有光,有对生的渴望对叛党的憎恶,那么这战......又何惧打不赢?!
“侯爷,卯时三刻将近,您是不是该......”
“嗯?”萧岑被这么一提醒,方将将回过神来,他侧目凝视身边早已备下的烈酒,神情不免有些惆怅,仿佛在那一刻又看到了数年前,随祖父出征的场景。
那时何止两千精兵?简直是黑甲压城,旌旗连天,纯均台四侧立着的杆上雕刻的黑鹰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侯爷?”
“......”萧岑最终还是选择什么也没说,他双手捧起足有一掌宽的瓷碗,眉头也不皱便仰头将其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后在身边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竟把空碗狠狠掷于地下。
白瓷飞溅,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仿佛是一个讯息,令台下兵士们不约而同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必胜!必胜!必胜!”
但萧岑仍是不满意,他伸手夺回自己的那杆银枪,从这头缓缓走过去,突然出声,“本将听不清,重来。”
“必胜!必胜!必胜!”
“重来!”
“必胜!!!”这回的气势与之前相比,才有了显而易见的提升。如果说第一次稀疏不齐软绵无力,足见人心散乱胸怀畏惧,那么最后一次......则已拥有了令地动山摇的能力。
“听到了吗?”萧岑这才停住了脚步,难得露出了点笑模样,“记住此刻的感觉。日后破敌要时时回想。”
“是!是!是!”
“走吧。”
“侯爷,这......您不再等等吗?”
萧岑径直从台上一跃到西边的“玉狮子”上,端坐于鞍侧身回望道,“等什么?”他心中无比期盼来送他的那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不仅如此,便连宁伯他们也被打发着留在侯府不准过来。
监、监军大人根本还不见踪影啊!
主簿原本想说这话,却在触及到萧岑冷冽的目光之时,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第二章相赠
“......”萧岑再度环顾了四周,随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冷笑,片刻后忽扬鞭西指,大喝一声,“走!!!”
紧接着,这二千轻甲骑兵便动作一致地翻身上马,跟在主帅后面依次排出,虽免不得造成少许骚乱,却无伤大局。银枪黑甲碰撞之声齐鸣,在山谷中不停回响,令人精神一振,胸中不禁腾腾升起一股浓郁的斗气。站在城门楼上往下张望,只见这两条“游龙”正卖力扭动着身躯,快速而有序地游出视野,直到变成两个黑色的小点。
“将军!萧将军来了!姐妹们快往回撤!好将军,前路莫测,姐妹们特来送您一程。”
“你们......你们怎么跑到......”萧岑原本带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思绪就飘远了,由此也就未仔细观察左右地况。谁能想到在玉狮子的侧前方竟会突然跳出几个身穿粗麻衣裳,头戴花枝的女子。他大惊之下急忙勒住马头,厉声喝问身后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之前“侯府暴民”那档子事,萧岑对这些突然间围上来的京城子民也无甚好感,不仅如此,甚至还隐隐生出了戒备之心。
“回将军,大军前行途中都有专人清道,这些人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您且退后,小心有诈,让末将来问他们!”
萧岑不仅不退,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显然不信这套说辞。若真是清过道,那么别说十余个大活人了,就连一只蛾子恐也飞不进来。他不认为这些弱女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显然,即使”有诈“,那只能说两边的人都很可疑。
想通此理后,他也就不理跟在身边的副将,兀自调转马头亲自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
跪在最前头的几个容颜俏丽的女子左右看看,犹疑不定,终是推了一个矮个子上前答话,“回禀将军,小女子的夫君跟随金老将军迎击叛党,如今已有月余毫无音讯。小女子日日心忧,唯恐......”
”所以你们拦住本将意欲何为?“萧岑无甚耐心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提鞭一指道,“前方战事不等人,若有所求,还请直言相告。”
“是、是这样的......小女子手上的这个包裹,想请将军及军爷们若见了夫君,转交给他。”
“本将又怎知你夫君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更何况,战场上刀枪无眼血肉横飞,你夫君早已身死也未可知。
然而,在对上这妇人布满憧憬的目光之时,萧岑忽然就不忍将残酷的真相一刀剖开,只得让她们继续说。
“包裹内均由详尽说明,将军不必担心找不到人。”话音刚落,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就如同雪花片一般“飞”向前头的军士们,被他们一顿慌乱接在怀中。见到这些痴情女子,有几个年纪尚轻没经过世面的,就不免想到自己此时尚在家中的妻儿老母,竟是没忍住热泪盈眶。
萧岑也在混乱中扬手抓到一个包裹,他低头细观这布缎材质,觉得不似寻常人家有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念头。但他虽然起疑,却仍不动声色,只是将包裹置于马鞍前端,用修长的手指在上面随意勾动两下,就使布帛应声而展。里面是一块黄铜护心镜,镜面虽圆凸然暗淡无光,伸手一摸甚至能揩下些许锈斑。但萧岑一眼就瞧出这绝对是好东西,其坚硬程度非寻常之物可比,关键时候或可救命。
在护心镜的周围,还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漆黑的梅花箭匣,内含六支短箭,可连发也可单发。两军交战时将此其藏于袖中,即可在神鬼不知的情况下射杀近敌,还可......暗杀,同样可在危难之中解得燃眉之急。
这两个小玩意儿,于自己而言,都是大大的有用。萧岑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眼眶竟也隐隐有些发热。他伸出二指将附在上面的一份鸾笺夹起翻过来,就见上边只写了两行流水般颇具风骨的字,“此去凶险,望君珍重,来日方长,盼君归来”,落款——“楚”。
萧岑实在受不得这滋味,原本临行前好不容易才强压下来的思念,很快又如同跗骨之蛆袭上他的心头,令他终是忍不住从睫毛处滚落两滴热泪。
“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萧岑赶紧把那些东西拢在一处,俯身将包裹妥善安放好了,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吩咐将士们继续前行。他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就如吃了桃花酥一般香甜。
......
“老师!老师!学生幸不辱命,已将东西交给......这是怎么了?!”诚思闯进一字牢,不想竟见楚临秋裸着上身,闭目躺在床上,正由着太医从旁施针,不免大惊失色,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例行施针罢了,勿要大惊小怪。”楚临秋的声音听着倒还好,除了尚显虚弱外,便没有别的什么不对,这令管诚思稍微放下心来。
“是,老师。二位大人,请问恩师......呃,楚大人情况如何?这针......要施多久?”
“再过一刻钟,就能撤了。大人气血两亏,心脉不足,得好好将养着,切忌妄动肝火,思虑过重......”
“不过老生之常谈。”楚临秋轻哼一声,打断了这太医的长篇大论,他霍然睁眼,利剑般的目光直直射向垂臂立于床边的管诚思,忽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走了?”
“......”管诚思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简短应道,“走了。”之后,他便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医,不再言语。
楚临秋亦垂眸看了看刺进自己胸口大穴的银针,神色变幻了几次,“但说无妨。”
“这......李娘子说,侯爷看到那份鸾笺的时候,好像......哭了。”
第三章多事
“老师,您是否......也在担心侯爷安危?”趁那二太医拿着方子出去的空档,管诚思一面偷觑恩师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暗含期待。
然楚临秋只眸色微闪,却并不打算理会这个愚蠢的问题。不可否认,在听到萧岑为此“哭了”以后,他心神俱震,几乎要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情绪,再次呕出一口血来。
但无谓的担心与思念是成不了事的,只能令他失去自己的判断。因此,楚临秋将这一切杂念暂时摒弃出自己的脑海,微喘口气,转而问起了另一桩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朝中这两日形势如何?可有人......说了什么?”
“您是指......”
“我昏睡这两日。”
“内朝说什么学生无从探知,但这外朝......切切实实是有一桩奇事。御史台一众人等这回竟跟转了性似的,也不逮着您后头咬了,尚不知是否得了周中丞的令,无论宋狗党羽如何跳脚,愣是一言不发。您说这,够怪吧?宋狗爪牙们想必是怕自家主子受到牵连,也不敢闹腾太凶,只抓着您前头的事儿不放,对‘私扣战报’反倒是只字不提。至于严太傅那边......学生观他一直面色铁青站在一旁,也不搀和,暂时摸不准他心中所思。”
说完这一切之后,管诚思又悄悄将头抬起来,暗中打量楚临秋,见其面色极为苍白,眼底一抹疲态掩都掩不住,不免有些忧心地说,“您且歇会吧。若是侯爷得知您病着还要为这事殚精竭虑,那心......指不定得疼成什么样呢。”
楚临秋闻言哼笑了一声,意欲不明地说,“果真是病太久,以至你们一个个都敢拿侯爷压我了。”
“学生不敢!”
“也罢,你去唤太医进来吧。”
“是!”管诚思听闻此声如蒙大赦,整个肩膀都放松了下来,他立于原地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便一溜烟跑了。没多久之后,二太医中较年长的那个,便提着药箱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下官要撤针了,会有些疼,您且忍着点。”话音刚落,那太医竟是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就指尖翻飞,连握了数支银针在手中。饶是楚临秋这等心性坚忍之辈,都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但随即他就咬紧了牙关,不让任何痛呼溢出,只是额上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唇色也渐惨淡。
管诚思在旁看得心惊肉跳的,几次想要抢上去,但是又怕分散太医心神,只能硬生生忍住了,待楚临秋身上的银针悉数撤了,他才敢拉过锦被把人从头至尾裹紧了,并取出白帕细细擦拭其额上的冷汗。
“俞太医,这究竟是怎么了?老师怎会痛得这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