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省省吧。”这姓庄的校尉一面背着楚临秋往马车的方面走去,一面仍不忘警告那些人,“庄某看你们也不容易,还是奉劝一句,我们家大人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想必你们在京中也是略有所闻。”
“这......”话音刚落,还真就有人犹犹豫豫地下马开始翻寻起尸首来。楚临秋眼下虽说病病歪歪的,但到底余威尚存,若非实在无路可走,谁也不想承受雷霆之怒。
楚临秋其实在被人搀扶着趴在庄校尉背上之时,就已经清醒了,但他并没有发出动静,而是仍旧闭着眼睛默默听双方争吵。等到时机差不多了之后,才突然抬手抓住被卷上去的帘子。
见此情景,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了一下,被高高吊起。然而就在他们均以为楚临秋要出言责难之时,这人又偏偏一语不发,而是松开五指任由手臂脱力般地垂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当下,那三十人便都歇了心思,认命地选择留在原地善后。
青阳山径小难攀,再加之连下了几天雨,泥泞颇多,因而马车不能进去,唯有众人皆骑马从南面的一条开阔些的路小心前行,各种艰难可想而知。校尉们看着自家现在连倚着车壁都直往下出溜的主子,是彻底犯了难。
不过凭着楚临秋那惯于强撑的性子,总是能想出办法,果然没多久之后他就提出,要与人共骑,并且还真在众人仿佛见鬼似的目光中,略显笨拙地上了一匹看起来健硕些的马,天知道他在把人都赶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又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手脚。总之现在的情况决不正常,若非实在豁不出脸面,恐怕罗太医早就在此放声大哭了。
“大、大人!您怎么就先......唉!属下来也!”这庄校尉于一旁看着马背上楚临秋仍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一跳,顿时不敢耽搁也飞身上马,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身,“属下冒犯。”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己反倒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在两个月前,自家大人尚能领着他们于归雀街上纵马外出公干,如今身体怎么就衰败至此了呢?在大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出发!!!”
“大人!找到了!此处有几枚蹄印!”
“是这里!侯爷果然是往这边走的!”由于少了几个眼线的掣肘,众人说话也都放开了许多,甚至敢于一面前行,一面讨论那五千精兵的事。
楚临秋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多年前布下的强大关系网终是起了作用。短短两日竟能在沿途各县募集到五千余人,且能瞒天过海,这种事被其他人提起,大概只当做笑谈,可楚临秋就是做到了。
这五千人不出意外,会成为他最拿得出手的秘密武器,能让大岐扭转败局扳回一城,只因这些“新兵”中,还有不少是出自当地武馆,本身就有挥刀耍枪的上佳底子。楚临秋只不过是使人历数了萧老将军后人所受到的刁难,那些义薄云天的“江湖人氏”立刻就答应跟着杀叛党。当然他丝毫不敢让手下提及自己,只怕这“声名狼藉”到头来会误了大事。
“大人?大人?您撑着点!我们快走出这条道了!水!!!快拿水来!!!”
“别管我,快走。”楚临秋这会儿被内里软甲捂出了一身汗,额上热度总算是慢慢消退了,眼下除了头晕有些发虚外,倒没有太过明显的不适。只是在旁人眼中,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庄校尉单手接过别人扔过来的牛皮囊,给楚临秋对嘴喂了几口水,见他唇色不再那么发白之后,方继续赶路。
“大人,这一路是都有蹄印,且还是新鲜的。可您是如何断定此为侯爷带人留下的,而不是叛军呢?万一......我们岂非羊入虎口?”
“枉你效忠我朝十余年,竟连这点区别也辨不出。”
“这......属下不解,还望大人明示!”
“丁洵!你让大人少说几句!没看这......”庄校尉在楚临秋看不见的地方,发疯似地朝并辔而行之人使着眼色,示意他“快闭嘴吧”,“兄弟我对您真心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就没仔细观察过掌印上的纹路吗?咱们大人连叛军马掌底下长什么样都知道,一眼瞧出有甚可稀奇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丁洵抚掌朗声道,“属下真是愚笨不堪,连这也没有想到。还是大人英明!呵呵......”
他干笑两声后,见无人理他,也就逐渐歇了还要活跃气氛的心思,只选择安心做个鹌鹑。楚临秋靠在庄校尉身上暗自调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将那在经脉中四处乱窜的“东西”暂且压制住了。
但凡能缓和过来,他是决计不肯窝在别人怀里做女子形态,因而当下也顾不得自己脸色有多惨白,便要挺直腰板坐起来。
庄校尉不敢忤逆他,只得一手执缰,一手微抬从旁相护,生怕自家大人一个不留神就从马背上跌落下去。好在再接着往下行进一段路程,就到了溪边。楚临秋竟主动提出于平地先安营扎寨,再遣人出去分头找寻。
“此地可还安宁?有无豺狼虎豹,虫蛇之类的玩意儿?”
“青阳山向来没有这些畜牲,大可放心。至于地势......前面要走出去,势必要穿过一片浓雾密林,叛军找不到这儿来。总之,是个好地方。对了,大人呢?”
“进去了。”这人努努嘴,刻意压低音量道,“好容易在二哥的劝说下肯歇息一会了,别又给闹醒了。”
“说得是。咱们也......你看!这是什么?!”
第二十一章隐痛
事实上楚临秋哪那么容易就能入睡?他在帐外呼声一起的瞬间,便骤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抬眸就见不远处的山头竟出现乌压压的人影,此时正缓缓朝这边移动。
“是那新募的五千人!我们有胜算了!侯爷有救了!大岐有救了!”
“大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找到这里!”庄校尉听到动静便也回首,颇为激动地朝自家大人嚎了一嗓子。楚临秋注意到,面前这些人,无一例外眼角眉梢都布满了喜意。
可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只因突然想到,金元离京之时带走数万人马,而今却要靠这五千杂牌军拯救,悲乎?
“辛苦了。”
“嗨!大人,瞧你说的。”当先一人抬袖撸了一把脸,随后说道,“原没这么早与您汇合,不过宫先生听闻侯爷遇险,当即就坐不住了。”
“是啊!我们相当于一路跟随过来的!那蹄印!好找得很呢!”
“有遇见他们吗?”
“当然没有!弟兄们可都警醒得很!从另一条道的岔口过来的。大人,您这是......”
众人这会儿醒过神来,才慢慢发现楚临秋不知何时竟已悄悄换上了一副亮甲,顿时大惊,纷纷围上来劝道,“大人三思!”
“大人万万不可啊!”
“是啊,大人,就算为了......侯爷,您也得保重身体,切不可以身冒险!冲锋陷阵的事,就安心交予儿郎们罢。”这些人没大没小惯了,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还有两个合起伙来直接把楚临秋往里扶。
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着实令楚临秋头疼不已,也哭笑不得,险些以为自己捅了马蜂窝。他之所以在帐内换上亮银甲,无非是为防遇袭拖后腿罢了,没有别的意思,谁成想仍是引起了震荡。
不过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只穿上这么一会儿时间便已汗如雨下,头晕目眩。
看来若放任身体继续衰败下去,他就只能在下辈子继续挥舞长戟,拉满六钧弓了。
那是他的......梦啊。
“大人?”
“嗯?”楚临秋没拒绝属下给他罩上披风的好意,他在一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这五千新兵跟前,不着痕迹地用目光逐一扫视最前面那几张年轻的面孔,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满意的。
“这位是萧将军的......?”
“啊,宫先生,容在下为你引见一下,此乃当朝......”
“兵部侍郎,乃朝廷派来助将军一臂之力的监军,姓商。”
“什么?!大人?”那人一脸愕然地瞧着自家上司当着许多人的面,毫不改色地“自报家门”,有种斗胆把手探过去试试额温的冲动。
“大人!不是!这......”他一回首,就触及到庄校尉暗藏“警告”的目光,这才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多言。
“原来是商大人,幸会幸会。商大人的身体......不是很好?军中艰难,所行之地莫不苦寒,得多带几件秋衣,以备不时之需。哈哈哈,商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其实,鄙人二十年前也曾参过军。”
“宫先生,您快别说了!”
“怎么了?”这宫先生一脸莫名地举目四望,“宫某......有哪句话说错了吗?洒家瞧着商大人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世家,虽为兵部侍郎,但想必也没见过这真正的战场长什么样。这打起战来啊,刀枪无眼......”
“宫先生。”自方才起,楚临秋就一直站在原地静静地听这人说句句戳心窝子的话,面色清淡如水,便连眼神也不起波澜,只是薄唇不自觉地抿成了平直的线。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出声打断,“商某心中有个疑惑,不吐不快。”
“您说。”
“你后来......为何又离开军中了?”
“这个啊......说来话长。”宫先生恍然,他突然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那副美髯,一副将要长谈的架势,看得楚临秋身后那几位是面色不虞,几欲上前。
“宫某那时若是多挣几回军功,没准也能混个将军当当,只可惜啊......这听闻京中有奸人作怪,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的。姓楚的贼子当时年方十八,就能在圣人跟前进谗言,一连除了几个栋梁之才。心寒......心寒啊!”
“宫先生慎言!!!”
“怎么?”宫先生被惊了一下,终于噤声了,他用狐疑地目光不停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甚至要靠别人扶持方能站稳的青年,暗中思忖着他与楚贼的关系,心道这回该不会是真捅娄子了吧?果然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他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就听得楚临秋偏头低咳了两声,淡淡道,“先生不愧为忠义之士,如此,商某也就放心了。”
“庄未,你且安排他们在此处稍作歇息,养精蓄锐。勿睡实,随时启程。”
“遵命!大人您不亲自......呃?”庄校尉话说到一半,就见楚临秋拂开搀扶众人伸过来的手,自己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回帐里去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将长矛插在土中拔步跟上去,谁成想甫一入帐,就见楚临秋趴伏在地上,正以拳抵胸不停喘息,更加骇人的是,竟有暗红的血顺着下巴不停滴落进绒毯。
“大人!!!”庄校尉见此情景睚眦欲裂,他急忙奔过去蹲下,扶稳摇摇欲坠的楚临秋,随即扭头冲帐外大喊道:“来人!!!罗太医......”
但被楚临秋一把钳住了手腕,“不要声张。你去......把我的药取来。咳咳......”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庄校尉眼眶都红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楚临秋弄起来,扶抱到简易搭起的榻上让人靠着,这才依言去取了放在桌上的药和茶水,看着人吞服下去。
“这姓宫的是什么来路?竟敢对大人出言不逊!属下这就出去把人轰走!”
第二十二章破釜
“若此人确有真本事,便让他留下做个谋士,侯爷身边......也是该有个人帮他了。”
“就凭他?连点眼力见都没有,能有什么真本事?大人,似这种人,放在之前早死上百回不止了!您不用对他客气!”
玄武卫出身的人在外护主得很,几乎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这庄校尉先前听宫先生当着众人的面那般诋毁他家大人之时,就几欲发作。
如今又亲眼目睹楚临秋于帐内隐忍至此,心中难免更为不忿。
“大人!您说句话啊!”
“......”楚临秋仍旧伏在榻上喘息,闻言抬眸看他,不解问道,“你急个什么劲?旁人说两下子会死不成?咳咳......又不是没听过......”
“大人!”
“你下去吧。本官有些累,想......歇会儿......”话音未落,他人已瘫倒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大人?”庄校尉看他姿势别扭,担心睡着不舒服,还特地扶着他的肩头把人摆正了,这才掀开帘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这五千人于是就安心在此休整了几个时辰,直到眼看暮日将要西沉,才又急匆匆地踏上了征途。他们大多出自武馆、猎户,或曾参军,体格耐苦自不必说,便连排兵布阵都不必细说,实在是省心得很。
其中确实还要多亏了宫先生的四处调和。此人虽直来直往,口无遮拦,但在那些新兵心中的地位却是无可替代的。
楚临秋原先也正是瞧出了这点,才准许他随军。
但愿他这次也不会看错人。
......
酉时初刻,青阳山北坡的一处山洞里,有青年正一面往火堆里添着树枝,一面与身边人百无聊赖地聊着天。
“好容易放半天晴,一会儿没见就又下起来了,也忒烦人。”
他出神地望着洞口淅淅沥沥打在地上的雨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层厌恶的神情。
“嘿!赵原,自天黑起,我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你说......那伙人该不会还在山下等着咱们吧?”
“等又如何?只要我们撑着不下山,他们还能冒雨冲上来不成?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呗!喂,你去看看金将军,别让人又起烧了。这地方潮湿脏乱,仔细伤口发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