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若不让他把话说完,怕是日后醒来又将有一番胡思乱想了。
于是,萧岑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与庄校尉一道把楚临秋的上身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然后轻轻地抚摸他冰凉的脸,不放心地嘱咐道,“长话短说,天大亮时必须休息了,不准耍赖。”
“嗯......”楚临秋把头贴在萧岑的腹部,轻扯嘴角无声地笑了下,“侯爷瘦了。”
“你!!!”萧岑猛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怀里的人,连给他顺气的手都不自觉地停在半空中,“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需不需要庄校尉取面铜镜来,你先照照自己再说?!”
“对不起......咳咳......”楚临秋能感觉出萧岑这回是真动气了,否则也不会不顾一切地大吼出声。
他在心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闭目积攒些气力后,这才断断续续地将这段时日来他的部署及探查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而萧岑亦没傻坐,时不时与他交换自己这边的讯息,帮着完善部署。
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破敌之策有三,一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为知己知彼,趁虚而入,还有一种是“速决”。
今楚临秋选的路,则三种皆有。
当他听闻萧岑竟能由那五千余人受到启发,遣庄校尉秘密下山再募新兵之时,不由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但同时,他也很快意识到,这人对自己手下的过度依赖。
若永为不掺任何杂质的夫夫,彼此拴在一条绳上自是再好不过,可自己与萧岑之间,却始终横亘着天子这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也就是说,无论漠北军在不在身畔,萧岑如今作为一军主将,还是要逐步发展自己的亲信,借此不必受人掣肘。
思及此处,他纵使已经眼前发白,呼吸无力,也得勉力向这人提了一嘴“宫先生”。
哪知萧岑只听了头一句话,周身气息骤然转寒,令庄校尉等人纷纷仿佛身处数九寒冬。
“此人心术不正,爱背后道人长短,不堪大用。九商,你为何就......”
“其人虽轴,对主却是......一片忠心。你若略施小惠,来日,他必......肝脑涂地。侯爷,答应我,与之交好,否则我......”
“否则你就怎样?不好生休养?楚九商啊楚九商,我萧岑这辈子,算是栽你手上了。也罢,都听你的好不好?现在是否可以闭眼了?”
第三十章诱饵
“唔......”楚临秋吊着一口气就为了听这句承诺,因此,在萧岑尾音落下之时,他也就闭上了眼睛,便连始终虚握着那人指尖的手也脱力般地砸在了地上。
“九商?九商?!”萧岑双目赤红紧盯着怀里那张了无生气、灰白色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竟陡然升起无限的恐惧。他傀儡般地屈起一指,颤巍巍地将之置于楚临秋的鼻下,但还不等他试出什么,自己的手腕就被另一人按住了。
“侯爷莫慌。大人不过昏睡过去了,若持续服药,两日后便能彻底清醒过来。”
萧岑这才算是如释重负,但同时眼中亦有深切的忧虑,“你可有法子让他多睡些时日?最好、最好是捱过接下来那场大战。否则他这般虚弱又爱逞强,本侯真担心......”
“这......”庄校尉为难地开口,“侯爷,您以为,照大人的脾性,若醒来察觉咱们又擅自做主让他昏睡这么长时间,能不大发雷霆吗?到那时......可就不太好收场了。”
“是啊,侯爷,顺其自然吧。”
“又?”萧岑这会儿倒是警醒得很,一下子就抓住关键。于是,庄校尉等人只好再次将他们路上自作主张伙同俞太医做的“好事”对这人和盘托出。
萧岑听了以后一声长叹,只因他对怀中之人真是又爱又“恨”,打不得骂不得,还得顺着来,偏生这位主儿还不是个安生的。
“一夜没睡,抓紧时间歇息去罢,醒后还有急事要做。我与他再待会儿。”
“侯爷,您才真正是熬了几天没合眼,还是靠着小憩会儿吧?洞外的弟兄们,可全指望您了。还有大人......也需要您的照顾。”
许是这句话中的某个字拨动了萧岑的心弦,他点点头,随即侧身靠在刚被雨水润过的石壁上,没多久便疲惫地阖了眼眸,只是那双手依旧没离开楚临秋,反而是搂得更紧了。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在这青阳山里憋屈地躲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方尹派人已将八方山麓团团围住,甚至打过放火烧山的主意,想把人逼出。
可萧岑就是不动如山,只专心窝在山洞里照顾楚临秋,仿佛已经“与世无争”。
而令他如此有底气的缘由是,军士们已在某个夜里,用刀斧生生凿出一条极为隐秘的小路,用来输送粮食或下山刺探敌情及去往别庄了解新兵操练情况。当然,他们路上也巧遇过上山搜寻的叛军,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均被乱刀砍死,就连尸体也被扔得远远的以混淆视线。
如今,眼瞅着时机差不多成熟,他便彻底按不住自己澎湃的心境,趁着夜色渐浓召集众将再次确认细节,已保证此次行动天衣无缝。
在他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楚临秋就随意罩了件披风斜倚在石壁安静地倾听,时不时能插上几句话,但更多的是以袖掩唇低声咳嗽,惹得萧岑频频回望,双目中的疼意掩都掩不住。
“你先歇会儿吧?没必要陪我们熬。”当萧岑第无数次忍不住出声相劝之后,楚临秋总算勉强松口,在多道同样担忧的目光中,扶壁慢悠悠地侧躺下。
“都这么看着做甚?接着说啊,本官先要歇会,半个时辰后记得唤......”
“好好好!记着呢,都记着呢!”萧岑当时想的是先把人给哄睡了,到时候叫不叫那便是自己的事了。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楚临秋即将闭眼睡去的时候,原本与众人一道围坐在火堆旁的金老将军,竟突然起身,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楚大人高义,我等万分钦佩啊!来日若觅得良机,必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老将军这是做什么?”
楚临秋不便起身,就拿眼直往萧岑那儿瞟。
萧岑会意托着金将军的胳膊把人扶起来,“您啊,伤重初愈,不必如此。有什么话......咱们坐着说。”
“萧将军,”老将军盘腿坐在地上,无力地摆摆手道,“我这把老骨头,如今算是废了。平生所愿,惟乱党彻除,海晏河清。只是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能看到了。”
“老将军,您这是说什么?”萧岑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阵之后,却又扭头看着楚临秋。
楚临秋倒是知道他心中所托,明白此人作为一员老将,自是不甘这辈子再无法跃马提枪。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由此,两人就这么有了诡异的惺惺相惜之感。若放在之前,楚临秋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祸国奸佞”能轻易为这帮热血男儿所接受,顺利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可是......楚临秋阖上眼眸,悲哀地想着,有朝一日陶都东窗事发,他们还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吗?还能觉得,自己今时今日殚精竭虑,是纯粹为了社稷,为长乡万余军民报仇?
他始终不曾忘却,自己是带着“密令”来到这里了。哪怕置之不顾,圣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与萧岑。
该来的,总是要来。
“九商?九商?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此事容后再议?”
“不......”楚临秋被萧岑这么一碰,才算是勉强回过神来,他又低咳了两下,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咳......老将军的意思是,由他亲自出马,吸引反贼的注意力,好让我们计划顺利进行。我当然是一口回绝,可老将军意已决。九商,要不你说几句?”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夫先前说了......心有不甘。即使、即使是废人一个,也想为大岐最后再做点什么。”
“......”
“楚大人、萧将军,二位不必因此心忧。说不准,那帮乱臣贼子,见是我一老叟,会更放松警惕呢?”
“如此,那便拜托您了。”
第三十一章别扭
“九商,你这是?”萧岑惊得往前踏了一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楚临秋不仅不对其好言相劝,反而顺势应下此事。
金老从昏晕中醒来后,到底是伤了根本,如今年老体衰,恐怕连刀枪都拿不怎么稳,若还让他打头阵,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楚临秋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萧岑还是坚信,他这么做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然而更让众人没想到的事还在后头,金将军再次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朝楚临秋行了一次最高级别的军礼。
“长乡英魂不灭,大岐......必胜!”
“大岐必胜!必胜!必胜!”
“......”萧岑表情发懵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的目光愈发疑惑,正欲开口,却在这时发现楚临秋先他一步轻轻地招了招手。
“老人家是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想被送回去,老死在轻纱软帐中。你看现在的他,容光焕发,哪还有一丝衰弱的模样?侯爷自幼从军......竟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祖父也曾与我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是九商,若金老此番有个三长两短,本侯会觉得......是本侯害了他性命!这你又明白吗?”
“是我。”
“......你说什么?”
“都是我,侯爷。如果金老这回没能活着回来,那全是因为我。是楚某,亲手送他去寻死路。”楚临秋弱声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后,便和衣躺下,并翻了个身,只拿瘦削的背对着萧岑。
萧岑见他这样,若还看不出是闹脾气,未免也太过迟钝了?可他也不想去哄,只是默默地拿过掉落一旁的薄被给他盖上,希望彼此都冷静一下。
若没发生“方氏反叛”这事,自己很有可能又是二话不说先服软的那个,可是眼下,长乡城、青阳山麓已是接连死了太多人,他不希望再有人因他们的保护不力而丢掉性命,由此无法接受楚临秋“轻描淡写”的态度。
他很明白“打头阵诱敌”亦为金老自己的选择,但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因为这和眼睁睁看着人去死,没什么两样。
可楚临秋为何就能如此坦然?
究其根本,还是见得多了,觉得这就稀松平常了。那么,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也在暗骂自己“妇人之仁”?
祖父在时,也时常对自己说,“若天底下没有心甘情愿的牺牲,太平盛世便永远不会到来。”
......
自那日闹了别扭互不言语之后,楚临秋的病好像更重了。他身上的伤经过细心调养算是愈合得七七八八,只在肩背和臂上各留下一道暂时不能消除的痕迹。但却由于身子要比常人差些,而恢复很慢,时常会有头晕及咳嗽的症状发生。
严重时,甚至都不能起身。
每每楚临秋独自一人倚在石壁上摇摇欲坠的时候,萧岑都忍不住要跑过去扶住他。但最终过去是过去了,两个人却依旧没什么话说,便连不经意间的对视,都显得有些尴尬。
萧岑还察觉到,楚临秋总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起来偷偷把一份好似信笺的东西,送至洞口递到庄校尉手中,并低声嘱咐了几句。
这两人瞒着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是一般的指令,为何不能当面提出?当然,萧岑想得最多的是,这人这么虚弱还不好好休息,夜里总要偷偷醒来也不知在筹谋什么,如此下去,难怪身体总好不了。
终于某天,萧岑无法再装傻下去了,他重重砸了下地面骤然翻身而起,打断了洞口两人的谈话。
“说够了吗?说够了就过来睡觉。也不看看自个什么样,还跑到洞口吹凉风。明儿再受寒起了烧,可没人伺候您。”
彼时楚临秋肩上罩了件大氅,还有些低咳,闻言便扶着石壁迟缓转身,略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嘴角无意中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萧岑对自己百依百顺太久了,以至于他险些都要忘了,这人伶牙俐齿奚落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一会就来......咳咳......”
“楚临秋!你以为本侯在与你商量吗?!”因要防着敌袭,萧岑向来是穿着一身铠甲入睡,由此这一起一跑,动静难免大些,以至于将周遭浅眠的副将都吵醒了不少。众人均支起上身,神色莫名地盯着洞口两人,而庄校尉则是在萧岑来之前便拿着“信笺”一溜烟地跑了。
“侯爷,我......”楚临秋显然也被这声吼给唬了一跳,不仅身子晃了晃,连脸色都比方才白上了不少。一片模糊中,他瞥见萧岑眉头紧锁,神情十分阴沉,就想开口服句软。谁成想这副身子却在此时也闹起了别扭,他竟是在迈出一步之后,整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直接倒进萧岑的怀里。
“九商?!”
这回轮到萧岑被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哪儿还记得闹什么别扭?他赶紧死死抱住浑身瘫软的楚临秋,扭头大吼道,“人呢?!太医!军医!都给我死起来!”
如此一来,山洞里的所有人便都被闹起来。
他们都担忧地围了上来。
萧岑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角落的被褥里躺着。
“呃......”
“如何?!”俞太医还未将手从楚临秋的腕上放下,便被萧岑紧紧抓住,“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厥过去?俞太医,你与本侯说实话,他的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谁知俞太医竟避而不答,却转而说起了,“下官不在的这段时日,大人并未好好休养,非但日夜劳心劳力,还......心思郁结......”
“心思郁结?”萧岑听到这四个字,自己心里就先咯噔了一下。虽说是老生常谈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楚临秋之所以会突然晕厥,是不是就跟前儿闹的“不愉快”有关?
若此事为真,那这是要把他生生悔死啊!
第三十二章突发
楚临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一次枕在了......萧岑的腿上,耳边甚至还伴着极小的“哼哼”,像是在哄稚子入睡。
他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不等说些什么,就先听到萧岑沙哑的声音,“别动!感觉如何?头可还昏沉?”紧接着,便有一双微凉的手放上了自己的耳边,顺着同样的方向慢慢打圈,每过一阵还问道,“是不是舒服多了?”
“对不起。”
“对不住。”
gu903();“不......这次是我不对,好钻牛角尖了,是我把你想得太、太过绝情。庄校尉都与我说了,这是一个局,你都想好了万全之策。况且此计也是......金老先提出的。你、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只是千万别在闷在心里了,容易出大事。九商,你可知,你突然倒下那一刻,我便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