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有些饭吃得,有些话......却不能乱说。”楚临秋闻言眸色闪了闪,随后便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胸口,紧接着又把手放下来搭在桌面借力支撑,“您这么长时间流连此处,可曾有一分想过......咳咳,远在南戎腹地的幼/女。”
“姓楚的,这是你踏入此地以来,第三次威胁本王了!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唤人进来,叫你再也走不出去!!!”
“楚某但有不测,大王以为......他们会不动手吗?”楚临秋即便被人钳着下颌,呼吸不畅,也十分硬气地步步紧逼,分寸未让。
伊罗闻言大惊,便连手都无力松开后退了几步,三年前的那场噩梦,就这么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
第十二章狠绝
而今天下已鲜有人知,其实数年前的那个雨夜,南戎大军本可趁虚而入,将号称“无往不克”的漠北铁骑赶尽杀绝,使之再无回天之力。
若非楚临秋率领私兵及时赶到,替他们挡下那波最为猛烈的攻击,怕萧氏付出的可不止是死一个大将军这样“简单”的代价了。
时过境迁,每每伊罗于梦中重现那日血流成河的情景,还是会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那数百人黑衣黑裤,布巾蒙面,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勇士们身后,手起刀落,十余颗头颅就这么相继滚落到被血侵染的紫泥上。
一招一式快若雷鸣电闪,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有些人顷刻身首分离,甚至还来不及阖眼。
谁也没想到,这队仿佛自幽冥上来索命的人马,头目竟是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彼时他同样一袭黑衣端坐于马上,被半缕额发掩盖住的脸庞上,戴了块“恶鬼”模样的面罩,在火光映照下,更显青黑狰狞。
伊罗甚至还牢牢地记着他那句冻得能结冰碴子的命令,“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绕是汗王这三十年来烧杀抢掠练就铁石心肠,亦无法与之对视。
“你......你就不怕本王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堂堂掌管大岐兵权的枢密使,原来在三年前就已背叛过自己的君主!这说出去的话,恐怕......你留在陶都的忠仆、手下,及真正想保护的人,才会真正一个不剩。”
“楚临秋,三年前的血海深仇,本王还没来得及一一与你清算呢。”
“立场不同,各为所需罢了。若此就算是‘血海深仇’的话,那您的勇士们肆意屠杀我大岐八县无辜百姓,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你!”伊罗突然猛踢了下身边木椅,睁了双几欲喷火的牛眼直勾勾盯着楚临秋斧刻般的侧脸,一腔恨意无从发泄,“你......哼,本王是断无可能被你牵着鼻子走的。说罢,你究竟想要什么?”
“从廪南撤兵,攻打漠北。”楚临秋可算是把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但却也仿佛被人抽筋去骨般的整个人向下弯折过去,疲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太开。
“什么?!”伊罗吃惊得两只手都挥舞着停在半空不知放下,半晌后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个疯子,跟本王还挺配的!”
“够狠......够狠......那老家伙死后,整个漠北地区就是你家‘萧大将军’的命根子。你让本王现在去掀他的老巢,才是真正......把他往绝路上逼。莫怪你们大岐的百姓自己也说,这姓楚的奸贼......”
“大王!说得可够?不够的话,去阴曹地府与你儿一道说,如何?咳......”
“你、你怎么......这不可能......本王明明有命人搜身!”伊罗这回竟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说不出话来了,他神情扭曲狰狞,死命垂眸去看那把抵在自己脖根处的匕首。
“三年了,大王总该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就没有楚某做不到的事。”
“你......”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正事了吗?”楚临秋拼着最后几缕游离的神智,把同样恶名在外的南戎汗王,在这顶外有重兵把守的大帐里治得服服帖帖,总算是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敢一再试探伊罗的底线,并不担心其大喊大叫,无非就是手捏蛇之七寸罢了。
奉朔十七年的初春令人绝望,除了各地凶兆频出外,陶都更是时时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包括这个年节都过不甚安稳。楚临秋在数次与帝皇不经意的“交锋”中得知,他们想以漠北军为利器,逼迫萧岑妥协。
而萧氏两代人用命去守护的将兵,尚不知还有多少早已被朝廷收买,从根里就开始烂掉了。这些话,楚临秋完全无法去信杜凭生,让他委婉对萧岑提起一星半点。
不过想来,即便是提醒了,正在气头上的萧岑也非但不会有半分取信,更有可能会加深对他的厌恶。
因此,楚临秋也只能采取最极端的方式将他逼入绝境而后重生。至于那人是否心怀怨怼......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那会儿的山岗雨后初晴,平素总焉儿吧唧的木苗可算是分得了几缕阳光。
临近日昳,圆帐外的守卫们谁也不知道那位自大岐朝来的使臣对他们的王上说了什么,只惊讶地目睹伊罗突然抽出守卫腰间的戎刀一把将跟前数株林木拦腰砍断令其倒飞出去。
而传闻中不好招惹的枢密使大人,却是久久都未现身,令人见之不禁疑窦丛生。
其实,楚临秋在伊罗出来之前,就已跌跌撞撞地掀开帘子自后门离开了,因为他担心再不走恐就真的倒在这里了。那儿的巡卫们见人出现原想着横臂阻拦,却被他一记凌厉的眼刀逼得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
“大人!大人在那儿呢!快扶住大人!”
“小的们可算找着您了大人!您不知道......诶诶诶!大人?大人您......快去叫人!警醒点,别声张。”
许是见有人搀扶,楚临秋心里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散得差不多了,他脚下一软,竟直接扑进赶上来的属下怀里,彻底不省人事了。
可把这几位给唬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后也算有急智,赶紧着人引开巡卫走边路把他们主子护送回歇息的营帐。
楚临秋在被扶着躺在硬床上没多会儿就挣扎着醒了过来,毕竟身在敌营还真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不顾部属们劝阻硬是撑着靠壁坐起,白着一张脸低声吩咐道,“把......人都叫过来,马上离开此处。”
“可是大人!南戎肯放我们走吗?”出声那人目光迟疑扭头看向帐口,嘴唇嗡动了下似还要劝些什么,但到底也没再说出口。
第十三章罪人
伊罗其人看似凶悍不好惹,实则外强中干,根本不顶事,也就萧岑那么认真的人才会把他当作劲敌。
他方才在营帐中被楚临秋如此这般威逼利诱了一番,不仅稍后就能恭恭敬敬地放使臣们离去,甚至还会依言撤兵北上,攻打萧氏的据地——漠北。
此事若败且露,恐怕他楚临秋就真成了人人唾骂的千古罪人了,即便山川广阔,也未必能寻见一席容身之地。可那又怎样呢?
姓楚的从不为虚名所累,平生行事张狂无所顾忌,此前不过自保,而今却愿钟爱且敬重之人能真正逃脱宿命,做一只只在漠北上空盘旋的苍鹰。
这么想着,楚临秋心口一痛,忍不住喉头又有些发痒,仿佛什么东西将要喷涌而出。
“大人?大人您、您......药呢?快取药来!”坐在对面时刻注意着这边情况的庄时见势不对,急忙扶住堪堪要往一侧倾倒的上司,探到他胸前穴位熟门熟路地按捏起来,并令旁人去暗格处取药来。
可谁知,他才哆哆嗦嗦从瓷瓶中倒出两粒丸子,未及塞入口中,楚临秋的嘴角便突然缓缓溢出一丝血线,配着那人青灰干枯的唇瓣,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众人见状心里均是咯噔了一下,竟齐声唤道,“大人!!!”
“......”楚临秋这会儿倒还有心思安慰属下们,他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帕在唇边轻按了两下,随即漫不经心地说,“老毛病了,又不是没见过。”
“大人!请您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权当是为了您多年的心血!”当然,也是为了大将军。
不知为何,楚临秋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们的心里就愈发难安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是啊,大人!所有人都指着您,您可不能......”
“这是怎么了?本官说了会好好活着,就不会食言。看你们一个个的......丧着脸像什么样子?咳咳......咳咳咳......”楚临秋借着庄时的搀扶自个儿歪在车壁上靠好,被面前这几人气得隐隐又有连喘带咳停不下来的架势,被左右好一顿拍背抚胸方才回缓过来。
然而没想到,还未等他们彻底松一口气,车外便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阵忙乱纷杂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有人高声招呼道,“大将军!在这边!!!”
“......”
“大人!是萧、萧......他竟亲自出城......”话音未落就被帘外的一声大喝打断,“来者何人?!竟敢在前头阻拦!可知这车架内的是谁?”
“便是知道,才特来此......恭迎。”
“......”楚临秋虽未下车查看究竟,却也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说话那人如今的神情。他定然是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用以掩盖内心的起伏不定。
听听这尾音都颤成什么样了......
莫说那人了,其实楚临秋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乱得一塌糊涂?各种杂乱无章的思绪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仍料想不到时隔半年二人的再会,竟是在如此猝不及防的境况下。
这段日子,着实难为他了。
思及此处,楚临秋的唇角就不自觉扬了起来,露出个浅淡温和的笑,便连目光也柔软了不少,几乎与前儿在王帐中的判若两人。
可萧岑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将他的心情打至冰点,“枢密使大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至廪南了,着实令岑受宠若惊、惶恐至极......”
“怎么?大人不会是想让萧某亲到车上去请罢?果然是陛下跟前的宠臣、重臣,这面儿可真是够大的,非他人可比拟。”
“呵、呵呵......”与之并肩而立的杜凭生闻言略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扯了扯这人的腕子,正要说些什么,就见那辆被重重包围、极为华贵瞩目的青盖车帘子毫无预兆地被掀了开来,露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那手的主人虽并未出声,却在无形中令在场的人感到一阵由内而发的冰寒,使得他们均大气都不敢喘。
“哥......兄长!许久未见,兄长安好?”杜尚书性子跳脱,哪怕已位重臣之列,在众人面前却仍不屑遮掩。
也亏了有他拼命调和气氛,才不至于让两波人当道剑拔弩张起来。
楚临秋眼下胸口有些滞闷,非但眼前阵阵发黑,便连好不容易强忍住的呕意,在听见萧岑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之时,也隐隐有翻涌上来的架势。
他本以为好歹能坚持到下车不显端倪,却未曾料到底是高估了自己。那只青缎靴甫触及到了矮凳的面,他便双膝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去。
幸而杜凭生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及时上前伸手托了一把,才不至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尽出。
“哥哥,没事吧?”
楚临秋略稳了稳身形,随即朝他投去了感激及安心的眼神,但不经意间抬眸,却又猝不及防对上了萧岑漠然不带一丝暖意的目光。
在这廪南吃了数百日的苦头之后,萧大将军可显而见地瘦了许多,连双颊都凹进去了不少,精气神也比不得之前。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脸庞的轮廓已颇具棱角,锋芒更甚,令人几乎不敢直视,很有点将帅威仪了。
可不知为何,楚临秋却是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整颗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似的,几乎要喘不上来气。
“一别数月,侯、大将军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好得很,能吃能饮,就是每夜总会想起平野之战枉死的将士们。”
“......”听到这夹枪带棒又不留一分情面的话语,楚临秋失色的唇无力地嗡动了两下,似乎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但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本官于京中......闻此噩耗,亦是万分心痛。”
第十四章病势
“是吗?”萧岑闻言只冷笑了下,并不再言语,他端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临秋,俄而竟抽出部属腰间的佩刀将其架在那人的肩上。
锋利且无时不在散出冷芒的刀刃,离楚临秋颈侧的肌肤只有不到半指的距离。
“你......”众人惊慌失措,萧岑却视若无睹,他想当着身后这百余将士的面质问那人关于“援军”的事,可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本以为半个年头分隔两地,他对某些人的刻骨思念也该消停些了,可未曾想到当楚临秋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眼前,凝视着那人虽俊美无双却难掩苍白的脸之时,那种悸动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
“抱歉,萧某失态了。”萧岑颓然把刀放下交给身边人,随即自己拉紧缰绳令马头调转了个方向,再不看楚临秋一眼就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及悠长的叹息。
楚临秋站在车前,望着那道甲胄在身、毫不留情的背影,强提的那口气又这么散了,他整个人脱力般地往后倒去,正落入杜凭生怀里被他稳稳托住。
杜尚书赶紧不着痕迹地对庄时使了个眼色,两人于是便一左一右地掺着楚临秋,使其能维持住站姿等到萧岑带来的人马全部转身离去。
可楚临秋此时的状况却是糟糕透了,他浑身软得就跟一滩烂泥似的,即便被人尽力提着也在不停地往下坠,几乎要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