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子果真将营结在随山,势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座城里。眼下,漠北可算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了。你这大将军还不去思索该如何领着儿郎们顺利突围,倒有时间躲在此处伤春悲秋,如何对得起......算了。”
萧岑原先觉得,若是将杜将军未竟之语补全的话,那大概是“如何对得起祖父的在天之灵”,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抬眸深深凝视那张被北境严霜折腾得稍显老态的脸,脑中似有几根细弦“倏”的一下就崩断了。
为何翰臣临死前不仅说了声“对不住”,还要叫他“小心杜某”?对不住何事?杜某又是何人?萧岑心念微转,很容易想到如今漠北军中,姓“杜”且有资格参与军策商议的将军,可只有跟前这一位。
而这看似过来劝说自己振作起来杜将军,却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言语中根本离不开挖苦。如此坦然的样子,倒不太像是会在身后耍什么把戏的人。
无论怎样,萧岑总归是对他多留了心眼。
昨夜那昏天黑地的一战过后,漠北军元气大伤折损过万,莫说寻常士卒了,便连不少得力领将都是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将萧岑的羽翼砍了大半。
这般惨痛的代价,使得他终于意识到,若继续率领儿郎们窝在这弹丸之地与南戎蛮子们继续耗下去,非但看不到出路,反而会亲手将祖父留给自己的基业一步步瓦解。
南戎人是杀不尽的,更何况现今伊罗也不知是发什么疯,竟是孤注一掷,试图举全族之力将他们悉数歼灭。
那么,自己与数万漠北儿郎究竟该何去何从呢?死守城池明知不会有救援,还是......趁着夜色突围,另谋出路?
萧岑的意志竟然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下一刻又被自己强拉了回来。他暗想,绝对不行,伊罗其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自己为了留存实力都领着漠北军连夜出逃了,那他们没了阻碍势必会挥师西下。
到那时不止北境一域,整个中原地区都要饱受战火的侵蚀,东阳、荆河及才从无数个火坑中被解救出来的西川百姓们,都要一块儿被推进另外的泥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这般令人心伤的场景,是一个有点良知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为了千千万万双渴求生机的眸子,也为了祖父生前未了之愿,萧岑决心必须留下来死守漠北,务必要令伊罗寻不出任何侵入中原的良机。
他还为了此事召集所有将卒至演武场列队,手握那柄横刀将其重重拍在横栏上,而后便以一种极为沙哑低沉的嗓音将心中所虑娓娓道来。
表态的最后,他还兀自言道,“萧某今日就把话撂在这了,是去是留,全凭你们自己。当中若有不愿留下来死守到底的,亦是人之常情,萧某不会勉强,并且会令亲卫护佑你们离城。”
萧岑作为三军之首,话都诚恳到这个份上了,立于高台下静静聆听的儿郎们很多已是红了眼眶,更有甚者还抬起一臂遮住大半张脸,小声呜咽起来。
过了好半天,总算有人第一个开口道,“大将军,您说这话,就是拿刀在戳我等的心窝子啊!!!我等生长都在漠北,您还要我们......往哪儿去啊?!”
“是啊,大将军,漠北是我们的家,您是我们永远的主。您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更何况,老将军在世时,就曾教诲弟兄们要先百姓而死,绝不做可耻的逃兵!今谁要是敢提出要走!我张遇就先斩了他以儆效尤!”
“张遇,你别这样。”萧岑不由自主地将横刀竖在胸前,目光如尘扫过那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心中感慨良多,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萧某知你们都是漠北的好儿郎,所有人都会......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咳,将军,”站在第一列的某位将军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似乎颇为不好意思,“其实说不怕死都是虚的,只是眼下,除了死守到底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路了。朝廷都已经放弃漠北了,如果我们再弃城而去,那关内的百姓......可就真没有活路了。”
“总不能扯旗反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时间队列中的士卒就忍不住躁动了起来,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的都是同件事情。有那老早就憋着一股气的壮汉直接摘下头上的盔掷于地上,凝眉大喝,“反了!!!朝廷和天子待我们如弃子,不想要了便可随意丢弃!我们又凭什么要为他守疆护民?大将军!依属下看来,您干脆振臂一呼,令我漠北儿郎杀个回马枪,先占北江,再占荆河,杀了他们的官,抢夺他们的士卒粮草!如此一来,我等岂不是有了与南戎抗衡的能力?”
“此计妙极妙极!况我们也是为形势所迫,算不得真反!将南蛮子杀个片甲不留之后,大将军亦可借势西入陶都,将那狗皇帝绑来以祭我弟兄在天之灵!”
第二十七章梦魇
“够了!反了就是反了,何来真假之分?!”萧岑不曾想过,漠北军中竟真有不少人一直存着这种可怖的念头,以至于他稍稍有些失望。
但随即又很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态,毕竟任谁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熬过一年半载的,都会悄然滋生恨意,想着哪怕朝廷伸出几指来稍稍拉他们一把,事情也都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尤其是那个人。
“诸位,眼下形势难道还不够明朗吗?大将军,您现在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对不住,我老余说话是有些直。”骤然出声高喝的,竟还是原先那个掷头盔的壮汉,他这回干脆就伸手拨开众人走出队列,双腿岔开立于萧岑跟前直视他,“据闻狗皇帝病重不出日久,内外朝政咸交由那个姓楚的把持,也就是说往漠北派兵只在他一念之间。大将军,但凡他对您存有一丝情意,都不会坐视不理!可您看看他都做了什么好事?!属下甚至觉得......”
“别说了。南戎人原本在廪南待得好好的,却为何转而绕了远路过来强攻我漠北,还不是因为那楚姓奸贼的唆使!他们早就勾结在一块儿了!而现在......要合力置我们于死地啊!!!”
“对啊大将军!他们已经害死了刘副将及众多同我们一块经过枪林箭雨的弟兄们!难道我们还要接着忍下去吗?”
“......”耳听着台下得力干将们仿佛被拉开了阀口一般,尽情发泄着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怨气,萧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搭在刀柄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慢慢缩紧,最终抽出刀身,狠狠地劈在跟前的横栏上,将其瞬间分成两截。
“说够了吗?不够就近前来,上到高台对着外围的儿郎及城内百姓再说一遍你刚才的话!!!你想发疯?好,萧某陪你!!!”
“大、大将军......”众将卒被那横木断裂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未见过萧岑当着数万人的面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都生出了些悔意。
场中局势眼看着急转直下,几个人的面上都不甚好看,尤其是萧岑,眼底冷色几乎要凝结成霜了。
就在这时,有一人干咳了声,恰到好处地上前解围道,“大将军息怒,余云思虑不周在三军阵前言‘反’,致使人心涣散,犯了大忌,依律当打三十军棍。您看,不若让他当众扒了这身铠甲,于高台上受刑,此事也就算了。”
“......依杜将军的,就这么处理吧。”萧岑先是命人将自己的刀从地上拾回来,归入鞘盒放置一旁,随即抬眸不疾不徐地扫过跟前这些忐忑不安的面容,开口淡淡说道,“从今往后,谁若再敢提及此事,便有如此木。”
“散罢!!!”话音未落,他人已转身大踏步离去,只留下一帮领将们围着被褪去铠甲准备受刑的余云不知所措。
萧岑其实在跑了一段路,至水井边上停下之后,便明白自己这是又冲动了,但真是覆水难收。也就是那么一瞬的时间,他始终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散开了,整个人便脱力般地软倒在地上。
曾经有个人说得对,自己只适合为将,不堪为帅,否则势必会将时局搅得一团乱麻。眼下不就尝到苦果了?
分明他......连接下来该走的路,都还捋不清楚,又有什么资格在高台上大言不惭,声称要领着他们都活下去?
把他们真正逼上死路的人,是你......是你!!!
还有我......萧岑,你把我害得好苦哇!萧岑,为何不反?你为何不反?!
“九商?!是你吗九商?!你来了......你怎么来了?我、我......我好累......我好想......”
萧岑还未说完,就万分惊骇地看到楚临秋那双如珠似玉七分含愁的凤眼,顷刻间竟淌下了两行血泪,不仅如此,他的面目也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九商?你怎么......?不要......啊!!!”
“大将军?大将军您可算醒了!吓坏属下们了!可是魇着了?”
“......”萧岑直到被人扶着坐起来,都还觉得喘不上气,他靠在其中一人的怀里眼眸微阖神情怔然,不知日夜晨昏。
“将军梦到了何物?竟出了一身虚汗。”
“梦?!本将......我怎会在此处?我不是在......”
“将军忘了,临近丑时,没当值的弟兄们都睡下了,您身体不适,亦随之回了内室。”
“不可能!”萧岑分明记得自己从高台跑走之后,是到了一处水井边停下,可为何再睁眼发现竟睡在床上,还做了个如此可怖的梦。
以至于此后的好几个时辰里,楚临秋那对似乎布满怨气的眸子,都一直躲在暗处窥探着自己,令他不堪其扰。
为何?为何你要到梦里来吓我?分明、分明我已下决心将这段回忆全部封存,可你这么一来......我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啊!!!不要......本侯命你勿拿这种眼神看我!!!”
“大将军?您是否太过劳累?不若今日便先......”
“不必了,接着方才的来罢。”这事实在是太过蹊跷,令萧岑心力交瘁的同时,也对此起了疑心。他觉得自己或许在不知不觉间,又被某个意图不轨的人下了迷/幻/药。否则怎的就能一连几天梦到楚临秋来找自己“索命”?又为何脑中景象不约而同出现偏差?
楚临秋他......他在陶都活得好好的,快活似神明,又怎么会满脸是血地来找自己索命呢?真是太多心了。
虽如此安慰自己,可萧岑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抬手抚摸着胸前护心镜,便控制不住想到那个人,以及他病重时的喃喃细语。
第二十八章困兽
已被逼入绝境的萧大将军怎么也不会想到,漠北会有今日之祸,竟是源于一个幼童的意外身故。他始终不知楚临秋与伊罗的交易,亦不知南戎勇士起初斩杀的才是真真切切的叛徒。
原本事情确实在照着楚临秋谋划好的路线在发展,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招,那便是伊罗幼/女原有痼疾,受不得惊吓突然暴毙。
而伊罗也不知道从何种渠道得知这个消息,当即暴怒发誓要杀入京中亲自取了那人首级为爱女复仇,却无奈山高路远拍马不及,只得将满腹怨恨尽数发泄在萧岑及漠北军上,不仅试图将他们围剿至死,更是丧心病狂地派手下去往延边郡县烧杀抢掠,尤其不放过老弱妇孺。
萧岑就是在这么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城内的将士们又咬牙生扛了好一段时间,他保护了更多的百姓使之幸免于难,却令自己一天天陷入绝境。
虽还能勉力支撑,但库里留存的粮食却显然不足以使他们度过第二个隆冬。并且由于心中焦虑及风霜肆虐,漠北军中开始悄然蔓延一种类似于鼠疫的恶疾,兵卒们一夕之间接连丧命,死状凄惨。
伊罗觉察时机成熟,竟亲率十万大军再次将萧岑所在的阜城团团围住,并令手下以漠北口音高唱当地广为流传的童谣,试图彻底打散他们的军心,而令己方有机可乘。其中,便有一首萧岑最为熟悉的“祝酒歌”——“一敬山河日月天百转,二敬千秋万代岁常在,三敬知己三两共长生。”
这是当初他与楚临秋决意分道扬镳时随口哼出的几句词,如今山河仍在,千秋不尽,知己却未晓要往何方去了。
无非就是短短数月,可萧岑整个人看起来却是狼狈了许多,不仅双颊凹陷眼眶青黑,便连下颌处亦生出了点儿淡青色的胡茬。他此时正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在平地上转来转去,顶着一双双同样布满恐惧与绝望的眼眸,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断然道,“不能突围!不能离城!”
“大将军!您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该扭头看看身后这些漠北的好儿郎啊!!!他们有的不及弱冠尚未娶妻,难道就合该被生生困死在这里谋不到出路吗?”
“兵卒们的命是命,百姓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吗?试想一下,若是大将军领着人马呼啦啦弃城离去,那么首先遭殃的必定是城内及周边的妇孺们。这段时日但凡伊罗出动,寻常人家必有稚子丢失或死去。此种惨状......实令人不忍再看第二遍”
“因此,我老顾誓死跟随大将军!既然大将军说不走,那我就不走了!!!”
“尔等若要保命,就请自便吧。”
“大将军,属下愿留此地,誓与漠北及城内百姓共存亡!!!”
“属下亦然!”
“属下亦然!!!”
许是受到了山岗处雄浑悲壮歌声的影响,将士们在表态过后竟是纷纷拭泪哼起了自己熟悉的小调,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他们早已渗入心中丝丝密密的恐惧之情。
萧岑见状长叹了一声,他微仰了头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热泪逼退,随即后退几步往众将士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我萧岑......对不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