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他的外表及行事作风骗了个彻底,若非那回皇帝盛怒将萧家人悉数投入大佬,那人怕是至死也不会露了马脚。
眼下,这伙儿人还在煞费苦心寻着虎符的下落,殊不知楚临秋也让手下抢先一步在原先埋酒坛子的泥地里,找到了那个害人的玩意儿。
萧岑在紧要关头还是选择信任自己,虽然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但这多少......还是让他觉得心中慰藉。
楚临秋一时思绪纷杂感慨万千,难免就有些失神晕眩,以至于他额上冷汗直冒、青筋凸起,连带着双瞳都有些涣散,需得倚靠手下的扶持方能站立。而并排在他身侧听候差遣的城门吏,则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这人临登城门之前被揉捏了一路手足关穴方堪堪能下得了地,此时自是虚弱至极全凭强大的心智撑着才不至于再度失了意识,因而可出不得任何差错。
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城内老少儒生们也不知被谁煽动竟公然在戒备森严的刑场整出这种幺蛾子。他们当街替萧岑喊冤,甚至阻拦囚车不让其靠近刑场,这无疑更增强了以空尘为首的贼子们及当朝天子的怒火,基本就相当于......节外生枝了。
楚临秋见此情景,如何能忍住不动气?由是他在连喝了数声“愚不可及”之后,就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倏然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箭,整个人就这么扑倒在城墙砖上不停向下滑落,被忧心忡忡的叔平及时从后紧紧搂抱方有支撑。
这人一双凤目睁得老大迟迟不肯阖上,就这么死死盯着囚车来时的方向,总算在漫天大雪中隐约瞧见那个倚栏而坐头歪向一侧的身影。
犯人已被押至刑场,原本还无比混乱嘈杂的东市口霎时安静了下来,天地间仿佛只余下那辆逐渐清晰的囚车,及面容冷肃的“禁军”。
他们此时得令纷纷跳下马来,提着横刀四处抓捕这帮闹事的儒生们,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像极了楚临秋还能掌控时的作风。可事实上,如今玄武卫的新都使,却是曾经的校尉——庄时。
当楚临秋将目光转而投向那儿的时候,这位庄都使正背对着城门的方向亲自将一个上了年纪两鬓斑白的儒生摁倒在地上,扯去他头上的介帻,顺带踢翻了一盏长明灯,使得火苗四窜,扑腾了两下却又湮灭,像极了虎威大将军年轻却短暂的生命。
“几时了?”枢密使大人极为淡漠地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午时二刻。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三刻一到,立即行刑。咳咳......切勿......你着人去给严公公传信,令他绊住......空、空尘,以及......”总算凭着股韧劲把该交代的都在叔平耳边吐露了,楚临秋强提着的一口气也就这么散了,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瘫倒下去。
他觉得自己身边的世界似乎静默了好一阵子,待好不容易受了强痛刺激回缓过来,便听得耳旁又传来数声交织在一起的哀嚎,“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奸人定会不得好死!!!”
“......”他的眼前又降下黑幕,险些再次厥倒过去。楚临秋心知留给自己及心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彻底将如豺豹般注视刑场与城门的空尘迷惑,那么早就定好的计划便无法成行。
终于,在愈发刺骨凛冽的寒风中,他们等来了那句独属于监斩官雄浑骇人的指令,“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将军啊!萧将军啊!!!天道不公,降下灾祸,良将已矣,国将......不国!!!”
“该死!哪个说的?抬起头来!尔等愚民,知道什么?!只会饶舌!”话音刚落,一记鞭子便破空落下,正抽在趴伏于地的一帮儒生背上,将他们的皮肉打得翻卷起来。
而与此同时,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侩子手,也终于停止了他反复打磨的动作,双手高抬起泛着森冷寒光的环刀,低喝一声对着死囚的后颈就斩了下去。
一时间天地仿佛都静止了,当真剩不了半点声响,东市口的百余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同个方向。那儿有洁白无垢的厚雪瞬间被鲜血侵染,那儿亦有一颗还带着余温的头颅正自刑台上咕噜噜滚落下来......
“大人?大人您往哪......大人!!!”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拦着......你们这帮废物!若我们大人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有几条命够抵的?!”
正当众人沉浸在悲恸情绪中无法自拔之时,通往外郊的城门楼处亦出现了不小的骚乱。
原来是楚枢密使突然挣脱属下的搀扶,散发落冠顺着台阶而下,竟是毫无遮掩地闯进了铺天盖地的雪絮中,瞬间与刺目惨白融为一体。
他神情悲怆似哭似笑,就这么摇晃着一步步“走”向行刑的高台,仿佛想要亲手拾起那颗已被弄脏的头颅,可最终还是不支,就骤然倾倒在了铺着厚雪的地上......
第三十九章解脱
“大人......大人!!!呜呜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啊?大人!!!勿要、勿要吓唬小的......您究竟怎么了?”
城门众吏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一时竟无人敢走近那倒伏在地上无声无息的人。
最后还是叔平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小吏连滚带爬地到了楚临秋身边,哆哆嗦嗦把人扶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并扯过其身上的狐裘铺平裹住。
只一会儿时间,楚临秋的身体便又僵又冷,几乎半点儿活气也无了。除此之外,他的眉上、鼻翼、双唇竟是结了层薄薄的霜,整个人瞧上去就是一具死尸,使得叔平心中一跳,下意识就把手置于主子的鼻下,待感受到几缕微弱的流息之后,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人......呜,叔平带您回府了。”许是忧心楚临秋执念过重不肯放手离去,他还叹息着凑到其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您就放心罢,大将军这回是真的解脱了,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说来也怪,话音初落楚临秋的眼尾处竟这么缓缓地落下一滴晶泪,便连无力微蜷的手都倏然松了开来。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大人......大人怎么?!来人呐!都是死的不成?!不会搭把手?!枢密使大人若在此地出了事,尔等担待得起吗?将你们的管事找过来!!!”
“是......是......公公息怒!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经严正几次三番的怒喝,待立原地的城门吏们总算勉强找回了几分自己的思绪。于是他们纷纷围将过来,撑伞的撑伞,扶抱的扶抱,驱马的驱马,就这么帮着叔平手忙脚乱地把人弄进了车厢。
待确定这地儿连缕寒风都吹不进之后,叔平及其余心腹又赶紧为主子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并开始点香焚炉,拿汤婆子塞在薄被底下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气。
可即便如此,楚临秋整个人还是如同刚从冰窟里被打捞上来的一般,非但面色极为惨败,便连两片薄唇都已发青发乌,瞧着已是气息奄奄,似乎离鬼门关只有半步之遥了。
“大人?大人醒来!”小孩儿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难免不被自家大人的凄惨状况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他同其他人一道每隔小半刻便要拍打揉捏楚临秋被冻得僵冷寒凉的手足,期望能让他的身体回暖。
然而无论他们这一路上做了多少努力,那人依旧是极为安静地仰躺在软榻上任由摆弄,没有一丝将要缓和过来的迹象。直至最后被众人慌忙抬进了枢密使府的上房,他胸口才隐约泛起了些许暖意。
这口气算是勉强喘上了。
俞太医早在东市口骚乱的时候就已得到消息,领着院里其余医正在此等候多时,这会儿眼见情况不妙,便二话不说把人扒了个精光先上针回阳再说。
而面上一片愁云惨雾的宁伯生怕上房不够保暖,则亲率仆从去往库房取回暖炉及汤婆子置上,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当他将要退出那扇木门之时,无意中瞥见被规整堆积在阴影处大婚贺礼,不禁叹了口气,老泪纵横。
“太医老爷,请您......千万要救救我家大人啊!”
“老丈您!唉......”俞太医无奈摇头后,随即转身扶起一会儿不见便已趴伏在地上的老者,“似此类话语,日后还是莫再提及了。拼全力救治大人,原就是本官分内之事。”
“公公也来了。”
“俞大人勿搭理咱家,还是先紧着把人救回来再说。需要哪味药材尽管列了清单递给容乐。”
“......”若非俞太医突然出声叫唤,屋内众人还真未必能注意到大总管严正竟是早已悄然出现在门口,也不知待了多久。此时他正执尘而立,目光忧愁直勾勾地盯着那面白气弱仰躺着,身上扎满银针的人。
“咱家还要回去伺候圣人,不便久留。那就长话短说吧。罪将萧岑的头颅......已高悬至开阳门顶示众,大人醒后若想讨要回去,可亲往清和殿向圣人求个恩典。”
“这人不在了,便如火烛之俱尽矣,连余灰都不会剩下,过往恩怨自然也......好歹也算夫夫一场,圣人会体谅的。”
严公公此话看似在宽慰楚府众人的心,实则暗指空尘等人已认真辨认过那具死囚的尸首,并对其身份深信不疑。
第一层危机就此算是暂时解除了。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掉以轻心,事实上,那妖道主意繁多不好打发,故而若是做戏不做全套,便很容易被人从别处瞧出端倪。
其实,在严正说完这么一番话以后,上房内的气氛就似乎有些僵持。宁伯老迈易感,只听得几句便联想自家大人半生坎坷,原以为终得一人心最后竟还是落了个孑然独立,不免倒伏在台阶上放声大哭起来,“大人啊!!!您这是在生剐老奴的心啊!!!我可怜的少爷......老、老天爷,为何始终不肯放过他?你倒是睁眼看看......”
“宁伯!宁伯!您怎么了宁伯?!俞大人您快看看宁伯他......”
原来,老人家哭嚎了半晌,想是受了过大的刺激竟是骤然软倒在床边厥了过去,惹得太医们又是一番施救方才回缓过来。
可这样一来,严正便当真被彻底晾在门边无人理睬了,眼见场面万分混乱,叔平也只得上前一步将老总管请出门去满面歉意道,“公公,您看这......大人眼下病势沉重不知何时醒来,宁伯又......看来,这段时日真得多多仰仗您了。请!草民送送您罢!”
“唉。”严正先是摇摇头将拂尘甩至臂上,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叔平一眼,“你这猴儿说的又是哪的话?大岐的江山,才真正是需要大人。”
第四十章夺权
陶都的雪下了整整一夜,还未有停歇的迹象,诸多鹅毛飘飘扬扬散落在开阳门外的原野阡陌上,使得天地全被一片素白所笼罩。
而悬挂于城墙顶上的那枚头颅,则早被严霜侵染得狼狈不堪,它面颊唇边的血迹几乎干涸,唯一双本该永久阖上的眼睛还睁着,失神却执着地“盯”着某个方向。
有人说那是十六年两姓联姻之时,萧氏迎亲的路。更有甚者编排了一套说辞称,那是虎威大将军年少枉死心有不甘,想择一人前往幽冥地府相陪。由此,楚枢密使才会在众人跟前状若癫狂倒地不醒,至今仍游走在生死边缘。
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朝野上下除了部分党羽及亲信,竟没几个人真心盼着楚临秋挺过这次难关。龟缩在馆阁中闭门不出的儒生们,围坐在鸿衣先生四周更是愤愤道,“果然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翌日,宫中亦传出消息——天子突然病重,已于床榻上昏沉糊涂数个时辰,非但认不得人,还整宿整宿地说着呓语。
严公公斗胆蹑手蹑脚上前凑近了听,这才勉强辨出几个破碎不成语调的字眼,“忠义公......勿靠近朕的身侧......朕、非朕所愿......萧岑!你!是人是鬼......”
“这......”最后一声呼唤委实太大了些,几乎要将老总管震翻在地,以至于殿内原本凑到一块儿商议良方的御医们均神色仓皇,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还是严正见多了大场面,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只见他将手中拂尘扔给徒弟,甩袖转身略带阴沉地低喝道,“几位还是别杵在这儿了!说说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就唤不醒了?”
“这......陛下极有可能是受了惊吓,魇着了。”
“一派胡言!!!行刑当日,陛下正在宫中并未亲眼得见人头落地,如何就受了惊吓?如何就魇着了?!”严公公在这御榻前借了龙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随后便顺嘴寻了个由头将这帮子光拿俸不干人事的老家伙们感到外头去熬药。
此事实在是太过蹊跷怪异,令人心慌意乱,便连武安帝自己清醒过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还缓不过气来,只能仰躺在床榻上长吁短叹,“严正啊,朕做了一个梦......梦见萧老回来寻朕了......他散发赤足,面目狰狞,手持一杆滚珠枪径直朝朕刺过来......朕、怎么也躲不开啊!严正,你说,是否冤魂索命?朕又是否......大限将至?”
“啊?!陛下何出此言啊!!!”这老仆闻此心里大为震惊,面色更是“唰”的一下就白了,他赶紧双手撑地跪倒在地上,重重叩首,口中低低唱道,“陛下洪福齐天,必当......寿延万古......”
“得了吧,”武安帝头抵在玉枕上虚弱道,“有的是人盼着朕死......朕、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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