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各不相让?为何要赌气寄出那封和离书?又为何要在好不容易再见之时,句句化为刀锋直捅他的心窝子?!萧岑,你明知他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究竟为何要反反复复地折腾他一次又一次?!
谁才真正是“恃宠而骄”的那个人?
萧岑手中紧紧攥着一方沾染了血迹的锦帕,把头歪在床柱上闭目浅眠,似乎是累极了。然而细看之下,却见他眉心紧蹙,眼珠子还在薄薄的眼皮下转来转去,显然早深陷在梦魇中动弹不得,嘴里还不时呢喃着几声呓语,“九商......醒来......阿檀知错了......祖父,快将九商放还给孙儿......阿檀真错了......”
“同心同德,白首如新。定不负......君。”
“萧卿......大将军快醒醒!怎的睡在此处?可千万莫凉着了......呃!大、大将军你......是朕啊!!!唔......”
“......”萧岑在睡梦之中隐约听得“卿”、“朕”等字眼,便错把前来探望自家老师的新皇当成敬元帝,给狠狠扼住了脖颈,险些酿成大祸。
最后幸亏云微等人及时赶到分开二人,这才将小皇帝自“魔爪”中解救出来。
“咳咳咳......大将军这是魇着了?怎么见了朕就掐?朕抽空来看看老师。今日情形如何?可还不见起色?”齐允臻在独自经历了“辛未之变”幸存下来,又被推上龙座成为天下至主后,脾性有了极大的变化,不再似先前那般畏畏缩缩,反倒隐隐有了帝皇威仪。
此时的他正瘫坐在桌旁的木椅上,拿帕子捂着颈侧,双目睁得溜圆满是不解地瞪着尚处于恍惚中的大将军。
“......”萧岑确实是魇着了,以至于被人往肩膀上重重推了两下,都还回不过神来。事实上,自爱侣躺在床上昏晕不醒后,他每每入眠都不得安宁,一会儿“见”到楚临秋拔刀就砍,质问自己为何要写什么“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一会儿场景转换,变成那人目露哀愁地立于回廊口,望着漫天鹅毛雪愣愣出神,而转瞬间却又化为晶莹泡沫,消散于空气中。
“九商......九商别走了!留下......好不好?”萧岑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苦苦哀求楚临秋停住脚步莫要狠心离去,并伸手一把扯住了他宽袖的边缘。
可楚临秋仍是渐行渐远了,他在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似乎还嘴角微勾,朝着萧岑缓缓露出一抹极为快意的浅笑,仿佛“大仇得报”,正嘲讽自己愚不可及,错失良人。
“原来是陛下来了......您国事繁重还能抽空亲临寒舍,臣......倍感荣幸。若九商醒着,定然也是十分高兴。”说话间这人显然并未从光怪陆离的虚幻之景中清醒过来,满脑子都充斥着“九商不肯原谅我,终将离我而去”的念头。
以至于他非但头疼欲裂,心神不宁,整个身子都有如被捆了一块巨石似的直往下坠。此时此刻的大将军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他听见了皇帝的惊呼,“老师!!!这是怎么了?!两位先生快过去看看!!!”
齐允臻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后,直接就踉踉跄跄地扑到床边,他的面色苍白似雪,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双目瞪得比方才还大了,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
萧岑见这人如此表现,心中倏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知道定是床上的九商出现了什么状况。他彻底僵住了,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因为害怕自己一旦转身,他的九商就会同梦里一般......化为乌有。
楚临秋的确是出事了,不知怎的他的口鼻、眼尾及身上各处都不约而同地渗出血来,看着十分可怖。此外他的面色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发乌,仿佛自幽冥地府爬上来的恶鬼。
在场的人见此情景,都不由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云微!只见他快步抢上前去,一把掀开覆在那人身上的薄被,想也不想便飞出三根金针封在其胸口的几处大穴上,试图止血。
可不想楚临秋身子过虚压根就受不得“金针”如此霸道的劲儿,当即就偏头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紧接着又飘飘忽忽地倒回枕上,再没了声息。
“大人啊!!!”
“九商!!!啊————”
萧岑此刻已被骇得手足绵软无力,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站姿,若非杜凭生与叔平一左一右分抬着胳膊,他恐怕早就瘫到地上了。
“九商......你怎么了?怎么了......莫要吓我......先生他究竟怎么了?!先生救他......快救他啊!!!九商......血......他留了好多血......血......”
第五十一章生路
而云先生却对萧岑的呼唤及哀求置若罔闻,整个人也仿佛入定似的站在一旁,他撤了针并将手掌抵在楚临秋的胸口处,暗忖着不若就此拍断经脉送其往极乐享福,也好过留他在这人间苦苦挣扎,受尽折磨。
“爱子临秋,父亲有幸伴你六载春秋,惜......不慎错失漫漫华年,再见时吾儿已成芝兰玉树。未尝予过关怀也就罢了,如今却还要......亲手绝你生路!只盼吾儿在天有灵,千万莫怪为父......心狠手狠。”云微这样想着,当真就抬起手掌暗中蓄力,预备逆风劈下,但却在紧要关头被人紧紧掐住腕子动弹不得。
“先生你要做什么?!九商还有气儿......他还有气啊!!!您听......他想活......”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还整个人趴下去把耳朵紧紧贴在那人的胸口,过了一阵儿语带亢奋对众人言,“还在跳!!!先生快救他!!!九商......九商!我就知道,你从不轻易言败......没事的......没事的......别怕......人都在这儿守着你......你一定会活过来的......”
萧岑此时衣衫散乱,状若癫狂,他目露仓惶且不停地试图用手抹去楚临秋鼻翼及唇瓣的残血,紧接着又死死捏住下颌迫使其牙关大开,然后才使出食奶的劲儿往里头吹着气。
“九商!楚郎!我知你是累极不想再醒来了。可是能否请你......请你千万再为我支持一下?九商?啊?!你活过来......活过来啊!!!啊————”
“你再往如何里渡气,也注定是徒劳而无功。他根本无力吸入,已是只余进气......没有、没有......了!应当是......熬不了两个时辰了,还有何未竟之语只管说,过了这个点儿,怕再无良机......”
“你胡说!!!”
萧岑很显然被这般“绝情”无比的言语气得不轻,他霍然抬眸目光如电直直射向身后的云微,质问道,“你不救他也就罢了,怎的还咒起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你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若九商知晓此事,定然会十分伤怀。他底子不好,每每都会把自己气得卧床数日......哈哈,萧岑此番,不会再让他受到半分委屈与伤害了。”
话音刚落,这人就把楚临秋自床上扶起来,不顾脏污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并把头深深埋进其肩颈处喃喃道,“二敬千秋万代......岁常在......而萧岑如今只愿以吾一条残命,换吾夫几十载光景......天老爷,你可听到了?!”
说来也怪,在萧岑喊出这句破罐破摔的话语之后,原本数月来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动静的楚临秋,竟是自喉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仅如此,他身上的乌血也止住了流淌,整个人看上去就没方才那般可怖了。
“九、九商?你、你活过来了......谢天谢地,你可算......”
“大将军!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萧岑!!!”
原来,众人在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见到萧岑突然双目紧闭头往后仰似是厥过去了。由于突然失去意识,他的后背便重重撞到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着都令人感到难受。而即便如此,那双手仍是下意识箍着楚临秋,免其滑落地上受到更多伤害。
这一幕使在场的人都禁不住眼眶微热,背过身去偷偷拭泪。尤其是跟随禁军自大火中逃出生天的楚府忠仆们......更是相互搂抱成了一团。
“大将军,但愿你真能将‘永生永世,再不负君’的重诺放在心上。如此,把家少爷哄得高兴开怀,说不准真就醒来了呢?”
......
太始元年,隆冬伊始,鹅毛肆虐的北境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层荒凉且伤悲的气氛中。据传前岐枢密使大人在“辛未之变”中身受重伤,苟延数月终于不治,已于一个狂风呼啸、万分冷寂的夜晚撒手人寰,留下悲痛欲绝的爱侣及部属。
而虎威大将军萧岑则在翌日,与少许亲近之人草草办了丧事,便一把火烧了棺椁携其骨灰不知所踪。有说他受不得刺激,从此疯癫不知人事;有说他自断崖一跃而下,以身殉情;当然,最广为流传的......还要属“心灰意冷,游历山川”之说。
至于曾经威震四方的漠北军,则在入秋时节就已被他们的主帅亲自交付到了萧老将军曾经的干将——赵溪手上。
然没有人知道的是,传闻中已了无踪迹的“萧大将军”,此时却一身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立于江上摇晃的一叶小舟上,目含忧愁眺望远方。
在他的腰间,竟还别着一把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的铁扇。
“先生,究竟有多久能到?这江上飘荡起伏不定,还下着大雪,我总忧心他撑不了......”
“既知飘着鹅毛,还不把大氅披上?预备凉着了好叫我儿心疼?”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乌蓬不远处传来。
原来云微先生肩披蓑衣,头顶青笠坐在舟头不疾不徐地划着浆。
“他若真能起来心疼心疼我,萧岑便在那雪地里滚十圈......也甘愿呐。总也这么躺着,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我每日替他擦身换衣都......呜......”萧岑说着说着便又猛然矮下身去,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双肩耸动薄梁微凸......片刻后,他竟是对着烟雾袅袅的江水,放声大哭起来。
“先生,嗝......他真会出手相救九商吗?莫不是到头来......又是一场空?呜......”
“瞅瞅你这点出息!”云微颇为嫌弃地瞟了他一眼,随即长叹一声道,“吾儿乃人中雏凤,怎奈何眼神不行?”
第五十二章孤注(一更)
“我......”萧岑闻言立即止住了哭泣,他将头高高仰起茫然四顾,愣了好一会儿方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开口弱声应和道,“您说得太对了,我萧岑一无是处,有眼无珠不识真心,犯下太多不可挽回的过错,实在是......该打。”
“不说了,我进去......看看他。出来太久他寻不见人,又该把自己气着了。”此番过江求医,萧岑除了自己的贴身衣服,便只带了楚临秋日常要用到的重要物什,以及他嘱咐杜凭生交付予自己的那个雕花木盒。
这人对这盒里珍藏的东西已到了一种极度痴迷的地步,时不时便会取出通读一番,再掉几滴泪珠。譬如现在......他在把楚临秋扶起来换身干爽的中衣之后,也没让人躺下,而是直接盘腿坐于床上,令其很是贴合地靠在自己怀里,紧接着就拿起被保存完好的信笺开始逐字逐句地念出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九商,你知道吗?萧岑现在既希望此为一场虚幻大梦,醒时你就靠坐在床头对我展露笑颜......又尤其希望不是梦,因为所谓梦里,你来寻我时,从来都是面目狰狞,举刀便刺,未有一刻能像现在这般平和安静地躺在我怀中。”
“九商,你怎的还不肯醒来?我想你了......远山太过思念于你,以至于昨夜惊醒,又出现了幻觉,‘看’到你褪去一身病痛,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地策马而来。”
“九商啊......你真的睡得太久了......”萧岑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则把手穿过楚临秋的腋下,把人又往上提了提,直到偏头就能精准含住他干枯起皮的唇瓣为止。
楚临秋无端昏睡了大半载,双颊早就深深凹陷下去了,肌肤更是由于久不见光而几与融雪一般白/皙晶亮,仿佛下一刻就会当真化为泡沫,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似的。
萧岑每每抬手轻抚过他依然俊逸舒朗的眉眼,总会有种莫名心惊及透不过气的感觉。
“我的卿卿啊......”这声叹息,兴许会随着刺骨的寒风飘到未知的疆域,从而引回无限生机,恰如自己被“施以斩刑”的前夜......
当年我屡次落难,都有你出手相救,而今你尚游走于生死边缘......我却只能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勿怪你如此贪睡不肯睁眼......不过莫担心......”一句话未及说完,萧岑便突然顿住了,他吸了吸鼻子平复下心境,随即低头从楚临秋的前额、眉峰、眼尾一路吻到下颌。
过了好一阵儿,他见这人的唇瓣总算有些水润的颜色之后,方抿了抿嘴接着道,“你就算真要在这床上度过余生也无妨,岑始终会看顾你的......只盼九商莫要先弃我而去才好。”
......
云微所说的“高人”常年居住于云雾仙山,非有缘人终不得其门而入。也正因为如此,萧岑才忧心是否满腹期待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且常人若想求得此“仙翁”出手相救,还需得过他三道难关。其一寻得入门小径,其二徒步登顶,其三则赤身裸/体于庄前平地上跪足三天三夜。
所谓“心诚则灵”,正是此道。
“救则救,不救则罢!堂堂圣手不遵夫子仁道,反是极尽刁难之能事!算什么好汉?何苦去折腾这一回?”起初,杜凭生等人听闻世间竟有此“奇”事,都十分气愤且不抱希望。
是萧岑说什么也要辛苦尝试这一遭。为寻得让楚临秋恢复意识的法子,他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便连一丝希望都不肯放过。
更是因此,终于决意“抛”下伴随自己长成苍鹰的漠北军、社稷黎民,及所谓“仁义礼信”,选择伴随九商左右,纵情山水此生永不离分。
只是可惜啊......一切都来得太晚了。楚临秋早已不问世事闭目沉睡多时,仿佛要以自己的“默然相对”来惩罚萧岑过往犯下的“罪行”。
不知不觉,这叶孤零零小舟竟已在此片漫无边际的江上飘荡了整整三十日光景......好容易才到达了彼岸。
这意味着他们离“希望”更近了一步,心中难免俱是一跳,随即生出些许雀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