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枪矛,从轻发落!若执迷不悟,则杀无赦!!!”
“......”大将军?什么大将军?南戎人中稍微懂点话的都背过身去疑惑地望着来路,却惊骇地发现如潮水般的玄甲骑兵此时正朝这里涌来。而他们挥舞着的旗帜上方,分明就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及刚劲有力的“萧”字。
是萧氏漠北骑兵倾城而出了!而那狂奔在最前方的,或许便是传闻中宛若幽冥使者的三千铁骑......
南戎人在这样的双重惊惶下终于顶不住纷纷弃械投降,迅速被围赶上来的玄甲兵团团围住。只有约摸十之二三的人往南面奔逃,去向不明。
至此,困扰中原日久、长攻不破的南蛮子,终是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内乱,导致中庭分崩离析,预估短期内是不会有余力恢复元气了。
“大将军,多谢!”
“陛下不必如此,这、这成何体统啊?”眼看着幸帝竟当着众臣的面朝自己跪了下去,萧岑无奈只得与之对伏于祭坛上,在起身的瞬间,他临时起意,遂凑过去小声道,“陛下长大能扛事了,若九商知晓......定然十分高兴。”
“老师他......情况如何?仙翁可有说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先生倒是一回提及,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想到山庄中那个至今仍在闭目沉睡的人,萧岑眼眸中的光霎时就寂灭了,他仔细凝视着跟前身着明黄华服的少年,一时还有些恍惚。
齐允臻如今的面容也算是长开了,不知为何竟与楚临秋越来越像,尤其是那双自带七分魅惑的凤目,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令萧岑的神色不禁更是黯淡了不少。
两人对视了约摸一刻钟后,大将军可算是长舒一口气,抬肘朝小皇帝及众将胡乱拱了拱手,随即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层层缕缕的薄雾中,他摇晃不稳的身形,显得尤为萧索及落寞。
或许,直到这时萧岑才真正下定决心,要褪去一身荣华与重担,归于山林做个真正的闲散野人,去同他的九商相随相伴,相扶一生。
......
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分明已是盛夏时节,可庄园南面的暖泉青石处,却是布满了粉朱白三色相间的成团玉茗,繁盛非常,生气勃勃。
今日,楚临秋便是赤身裸/体地被安置在这样一副宛若桃源仙境的画卷中,被袅袅升腾的青烟笼罩着,看不真切面容,只能依稀能辨出其眉目舒展,神情安详,仿佛身处睡梦之中,下一刻便会悠悠醒转。
而萧岑则同样不着寸缕地立在碧玉般的水中,手执一方白帕此时正顺着他的胸膛缓慢而细心地擦拭着。
岂料,他不经意间的一次抬眸,竟会猝然撞进一对极其迷蒙却自带流光的眼眸中。
第五十八章尽忘(三更)
萧岑手中的巾帕转瞬间便直直落入了水中,并在周遭泛起了一圈碧色的涟漪,恰如他此刻的心境。这位昔日前岐大将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此冲击,方觉脑仁发木、眼前发晕几乎站立不稳。他的双臂平举在半空亦不知垂下,过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出声叫唤,然失色的唇无力嗡动了几下,却只能勉强发出一个“啊”字。
“我定是还在梦中......”话音刚落,这人果真就如游魂般地往前“飘”了一小段距离,似乎是想辨得更真些,为了检验他甚至还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发觉确实疼痛难忍之后,才敢伸出一指颤巍巍地触碰楚临秋那被热气蒸得隐隐有些发红的眼尾。
“啊......啊......啊!!!”
萧岑深感自己已经彻底发疯了,在看到楚临秋睁眼的那一刻起,除了放肆狂叫与又哭又笑外,竟想不出其他“绝佳”的方式来抒发内心的狂喜。他极其小心地托起楚临秋的肩颈,把人从玉床上扶起来一把搂进怀里,不住地呢喃道,“九商......九商......真是你......你醒来了......我这莫不是还在梦中还未清醒?九商......九商......呜......”
他太激动导致一时失了分寸,以至于可怜的楚临秋在被抱起的瞬间只觉一阵心慌意乱,喘不上气,几乎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如一滩烂泥似地软软滑落下去,复又厥了过去。
“九商!!!”
萧岑的这番喊叫终于引来了不少童子及仆从,几个人急忙跳入水中,七手八脚帮着把人打捞出来胡乱拿白巾裹了便要抬到屋里。
但却被那人劈手夺过,亲自抱了起来拔足狂奔。萧岑这会儿是面子里子都一并抛了个干净了,竟连块遮羞布都来不及围就这么贸贸然推门出现在众人面前,以至于杜凭生险些把口中的茶水喷出。
“你这是......把他怎么了?”
“醒、醒......仙翁!他刚才睁眼了!他看我了仙翁......您快给瞧、瞧瞧......醒了......他醒了......哈哈哈!他醒了......”
由于方才悲喜交加,及耗费了大量体力,萧岑在硬撑着把楚临秋抱到床上安放下来后,便也不受控制地瘫软在了柱边,唯那对布满爱意的眸子却还黏在那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楚临秋在沉睡了两个春秋之后,确实是不负众望地清醒了过来,只是此前他到底损耗太过,怕是余生都要与药石为伍了。且即便如此,亦逃不过“短折”的宿命。
萧岑闻此虽偷摸藏起来大哭了一阵,但过后仍强打精神守在爱人的身边,哺药擦身揉穴......直到他下一次睁眼。
“你、你醒了......我、我、我......九、九商我......我去、我去看看药熬得差不多了没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萧岑在与楚临秋那对迷蒙蕴含水汽的眸子“对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逃离。
但他最终并未走成,因为楚临秋又把眼睛闭上了,并极为难受地蹙紧了眉心。
萧岑暗忖他这是渴了,便赶紧转身往桌边而去倒了杯茶水,又迅速小跑回来极其轻柔地把人的上身托起安置在自己怀中,紧接着才将茶盏的边缘凑到他唇边,小声诱哄道,“水来了......慢点儿喝,莫急莫急......仙翁说你身子太虚,不宜一下子饮太多水,否则会引发不适。不若留着我慢慢喂你......好点了吗?呜......”
这人几乎是忍着将要喷涌而出的哭意在说这番话的,他竭力使自己表现得寻常些,莫要让九商徒增伤怀了,却发现原来根本就办不到。
“......”楚临秋晕睡了这么长时间眼下骤然醒转,自是浑身酸疼、胸口憋闷得难受,恨不得立即死过去,他只觉得自己犹如一条搁浅的河鲤拼命做着垂死挣扎,直到到被人喂了一口热茶后方才好些。
“啊......”他虽暂时无法出声,却能以眼神传达谢意,并抿了抿失色的唇,拼命歪头以口型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这是在......哪儿?”
“......”萧岑一眼就看懂了,他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僵在了当场,便连原本箍着楚临秋的两条臂膀都不禁微微发抖,双唇蠕动了下竟是半晌未发出任何声响。
楚临秋觉得有些蹊跷,他心想这位公子的手委实勒得过紧了,十分难受。却不知他姓甚名谁?有何来路?与自己又有何渊源?
“公子因何哭泣?”又因何......露出这般悲戚的神色?
“啊?没事......没事......”萧岑的失神其实只在片刻,待他缓和过来,抬袖胡乱擦了满面滚烫的泪珠之后,才发现楚临秋此时竟也在艰难仰头看着自己,眼底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顿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强打起精神对怀中人轻声说道,“在下漠北萧岑,表字远山,乃出自前人词句,与君当属同支......乳名阿檀,为先祖柱国大将军、忠义侯萧守真亲取......君可要记着,千万莫要再忘了......”
语罢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蹭蹭楚临秋的脖颈,正如先前数十次做过的那样,最终却因忧心吓到那人而无奈作罢,只得转而扯了扯嘴角,勉强牵起一丝颇为苦涩的笑容。
“......”楚临秋一脸莫名地看着跟前这个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万分怪异的人,实在解不出其中之意,亦不明白胸中哀愁从何而来。他还要细思,却终是抵不过一阵强过一阵的昏沉,再度阖上眼眸陷入黑甜的梦境中。
第五十九章为聘(终章)
楚临秋第三次恢复意识,已经又是整整五个日夜以后了。许是终于休息够了,这人此番醒来非但能撑着与人交谈几句,便连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他半躺在床上勉力将凤眼拉出一条缝,虚虚地环顾四周,便见自己床头围了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多的是些熟面孔,不由得心下稍安松了一口气。
“凭生,你不是在南充求学?怎会出现在此处?我、我这次......咳咳,睡了很长时间?”
“......”杜凭生心想,岂止是“很长”,您就差直接长睡不醒了。等等!!!方才我可有听岔?!
“哥、哥哥?你认得我?还说我在南充求学?!这不是......那你认得他吗?”
“宁伯......”楚临秋只闭目歇了片刻,就又被杜凭生强拉着认了一圈人,不免有些烦躁正欲发作,却突然眼眸一抬瞧见自己那举止怪异的“救命恩人”此时也被从角落处扯了出来,硬推至床边。
“哥哥,此人姓甚名谁?你对他可有些微印象?他可是你......”杜凭生原本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但终是因不知想到了什么而戛然而止。他偷摸垂首瞄了几眼萧岑现下极为灰败的面色,心中猛然升起了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楚临秋想是被闹得耐心终于告罄,便轻轻挣开那人的手,阖眸弱声道,“不认得。”
言语中难免就带上了些许不耐,听得萧岑的神情愈发失落起来,他扶着床柱缓缓在边上蹲了下来,微微抬手爱怜地轻抚着面前人的鬓发,柔声道,“夫君,我是阿檀......你怎么又忘了呢?”
“丙寅年七月,你我奉诏大婚,结发为侣,至此并蒂同心,白首不离。夫君啊......阿檀知你累极,不愿再忆起怅怀之事。无妨,无妨,日后便由阿檀来爱你、敬你、照顾你,你说可好?”
“阿檀负你良多......如今正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你......”楚临秋闻言心下大为震惊,他猛然偏头避开萧岑的手,情不自禁朝内侧挪了挪身子,紧接着又瞧了眼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难看的杜凭生,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喃喃道,“夫君?荒唐......真是荒唐......”
“凭生,这人突然出现在此地,究竟有何目的?还不速速将其拉开?!我不想、不想看到他......咳咳......”
“九商?!夫君......夫君你才初醒,身子太虚切莫过于激动!不说了......不说了......阿檀不说了......千错万错,原不该操之过急......”萧岑彻底吓坏了,他一面抽空抹着眼泪,一面赶忙伸手把楚临秋扶起来,在人的前胸后背不停拍抚着,口中还一直赔着不是,显然对自己方才的冲动之举极为后悔。
这人现在受不得半分刺激,还是得循序渐进方为上上之策。想通了这一点后,萧岑便在楚临秋面前绝口不提“他是自己夫君”的事了,但却总能在不经意间觅得良机让他见到二人早前互通的彩笺及信物。
此时此刻,楚临秋托杜凭生交付给自己的东西,少不得就派上了大用场。萧岑只恨自己当年少不更事,非但没有好好收藏那些物什,反而不知珍惜屡次将其遗失,实在该死!
好在这回九商也有惊无险清醒过来了,自己总算能好生弥补曾经愚蠢犯下的过错。
起初,楚临秋确实是对这个自称“萧老将军之孙”的小子不甚好感,时常让人将其驱除出去。然每每自睡梦中醒来,则又会不期然撞进了一对无时不在散出晶亮光芒的眸子中。
久而久之,也就任由他去了。
更何况,那人又确实拿出了一纸盖了玺印的婚书,及自己亲手写下的数十封信笺、描画的小像,实在是证据确凿,不似作伪。
这段时日,萧岑为了能留在卿卿身边照顾他,可谓是将不要脸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他不仅将自己在漠北时练就的撒泼耍赖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更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造出了几段瞎话,听得杜凭生险些暴起持刀行凶。
譬如现在......他竟一面低头搅着瓷碗中的苦药,一面故作伤悲喃喃道,“夫君有所不知,你我那阵儿如胶似漆,恩爱甚笃,京中多的是人艳羡。你还曾捻着我的一缕发丝言道,‘此生得君相伴,夫复何求’,这些......你真的半点都不记得了吗?”
“九商啊......你曾为了救我孤军深入敌阵,肩背中箭险些命丧。如今,你那处......也还有道浅痕呢。”
“这些你当真......”
“不记得。”楚临秋听着这些往事恰似观了场大戏,半点不起涟漪,可不知为何,当他无意间看到萧岑深深蹙起眉尖愁眉苦脸之时,竟会忍不住抬手为其抚平。
这一幕好死不死又被直闯进来的杜凭生瞧了个正着,他顿时大惊失色,忙往前疾走两步一掌拍去楚临秋停留在那人眉心的修长玉指,“我的哥哥诶!难得有这良机你得晾晾他啊!可不能又被此人三言两语给轻易骗了去!丁卯年的教训莫非还得不够吗?!”
“又?教训?咳咳......”
“没什么没什么!改日再说与你听!”萧岑忽觉大事不妙,便眼神闪烁着赶紧伺候人躺下休息,随后又得寸进尺儿的将其四指包在掌心,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轻吻,夹杂着两滴滚烫的热泪。
楚临秋感受到了,但他眼眸紧紧闭合,指尖微颤竟未挪开,显是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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