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有什么不能看的。
——现在这样怎么就能让她大大咧咧地看了啊!
只不过是牵了一次手而已,哪怕四舍五入,也绝不可能变成赤裸坦诚相见的地步吧!更何况这怎么说也是裴寂的身体,她——
宁宁的思绪一团乱麻,只想找口棺材,安安静静把自己埋好。
她之前从没有发现过,原来“身体”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也能暧昧得叫人脸色通红。
裴寂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番虎狼之词吓了一跳,脸上呆呆地没什么表情,倒是耳朵上的红潮刷啦啦往脖子涌。
“哇。”
承影发自内心地感慨:“宁宁她如此生猛吗?”
“那个,就是,我的意思是,作为相亲相爱的同门师姐弟,咱们关系已经算是不错了,这种事情不用太在意。”
宁宁拼命组织语言,试图挽回自己在小师弟眼里日渐崩坏的形象,只希望不要被当作恬不知耻的女流氓。
想起裴寂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她下意识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轻轻摸上对方后脑勺:“这里是不是撞疼了?”
她动作笨拙,手掌上温柔绵软的触感却让人无比安心。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脑袋,之前后脑勺撞在地板上的剧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块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渐渐散开。一股暖意带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痒。
他在心底暗骂自己扭捏,本打算将衣物移开,念及薄衫之下的身体,动作却又是一顿。
如若这具身体毫无瑕疵,裴寂定会欣然地、甚至带着期待地让宁宁见到。
可它不是。
他从小被娘亲打骂着长大,后者对弃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执得几近癫狂,等裴寂长相与那男人越来越像,报复便也越来越狠。
在他长达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接触到最多的东西,唯有空荡狭窄的黑屋、染血的长鞭木棍与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
她向来将他当作发泄愤怒的器具,从不曾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疗伤,只会偶尔丢下一些便宜的金疮药,让他自行涂抹,不至于死去。
那些粗制滥造的药自然无法令伤痕完全愈合。
与其他人光滑洁净的皮肤不同,裴寂身上遍布着狰狞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旧痕。而后来拜入玄虚剑派,比武切磋时不少同门联合起来的刻意针对,更是让他平添数道剑伤。
就连今日医馆里的大夫替他擦药时,也忍不住轻叹着自言自语,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如此之多的疤痕。
无论受伤还是留疤,对于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饭。
他从不为此感到羞耻,哪怕有大夫见后露出惊讶之色,也不过神色淡淡,并不理会。
可此时此刻,迟疑与恐惧却从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风的藤蔓层层叠叠,桎梏起他的所有动作和思绪。
……他不想让宁宁看到衣物下那具苍白丑陋的身体。
任何人都无所谓,唯有她不可以。
“怎么了?”
宁宁察觉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盖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却见他将衣角攥得更紧,蹙眉冷声道:“你出去。”
承影猜出这孩子的内心所想,少有地语气正经,迟疑出声:“裴小寂……”
裴寂的神色本有过刹那缓和,宁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摸不着头脑,思虑无果,又听见他声线沙哑地重复一遍:“我可以自己来,不需要——”
然而裴寂来不及把话说完,所有言语就兀地卡在喉咙里。
连承影也大吃一惊,发出一声宛如抽水马桶的尖啸。
——宁宁一把揽过他后背没有受伤的地方,将其搂在怀中,继而稍一用力,便将高出她许多的少年人顺势抱起。
修行之人的气力远远超出凡俗之辈,宁宁抱得毫不费力、一气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极度僵硬后站起身来,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
然后趁他发愣,直接掀下那层薄薄的衣衫。
这番操作如狼似虎,饶是承影也被震惊得呆立当场,看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脸,坐在床沿低下脑袋。
“你如果想闹别扭,等我包好伤口再来。”
那些染了血的旧纱布在他跌倒后尽数散开,宁宁小心翼翼将它们一点点拆开,嘴里没停:“如果再不止血,难受的可是你自己。明天就是鸾城的灯会,你还想不想跟我——我们一起出去玩?”
她说得认真,看着纱布一层层落下,蹙了眉没再讲话。
骆元明的邪阵狠戾非常,如同无数带着千钧之力的飞刀刺在他身上,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又因为裴寂方才的动作纷纷迸裂,溢出殷红血迹。
而除却这些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身上还遍布着许多旧伤。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则是烫伤,毫无章法、深浅不一,耀武扬威般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璞玉之上狰狞的裂痕。
宁宁果然变了神色。
裴寂眸色更沉,浓郁幽暗的自厌徐徐上涌,为整个瞳孔染上檀木黑。他只觉心底无端烦躁,刻意避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她。
也许宁宁会面露同情,将他当作伤痕累累的可怜虫;也许会被这些丑陋的疤痕吓一跳,露出厌恶与排斥的目光。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口钝钝地发闷。
“……而且总说什么‘自己来自己来’,背上的伤口怎么办?”
然而宁宁没有表现出嫌恶之色,也并未流露怜悯与施舍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经靠近他,双手捧在裴寂脸颊两侧,轻轻往左右摇晃:
“你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脑袋能一百八十度转到后头?让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