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是个小城,四面环山,若是真天降大雪,也是一桩麻烦事。钱二郎点点头,感叹道:我们这一道儿的,没想到出了你这么个文曲星。季玦笑而不语。钱二郎也不东拉西扯,而是直奔主题:我明天就给你雇马车去。朝廷自有公车。季玦道。驿站车马脚程不快,虽算不上驽马,但总比不得千里良驹。这倒不必。季玦嘴上说着,心里算着花销。钱二郎宽慰道:老东家不仅放人,还给了一笔车马费。赵员外仁善。季玦笑道。钱二郎也笑,见牙不见眼。第3章第三日一早,一辆漆黑的马车便驶离了叶城。钱二郎驾着马,和季玦闲扯。公子啊,您可去过京城?我从小就待在叶城,怎会见过京都?季玦也回他的话头。钱二郎拉着缰绳,无比神往道:听闻京城倚天栉栉、万幢楼台叶城也好。季玦掀开帘子,回望叶城城门。城门之后,但见乱山无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如若不是大江从小青山和叶山当中一泻而出,福泽千里,横贯叶城,恐怕会更加穷困。若我们行水路,恐怕还能缩减脚程,可惜江面已有了一层冰皮。季玦叹道。钱二郎笑了一声,道:公子且宽心,这马可是千里良驹,出了叶城,顺着官道走,只要不出意外,不会耽搁时辰。可偏偏就出了意外。官道正中间,躺着一个人。钱二郎勒马,掀开帘子问询季玦该如何处置。季玦下车,走向那人。那人穿着寻常布衣,鬓发散乱,满脸血污。他身上有好几道箭伤,深可见骨。季玦摸了摸他的脉,发现人已经断气了。箭的创口有些眼熟。我们报官?季玦问。这人应该是重伤一路奔袭至此,钱二郎的视线瞥向尸体的下三路,从尸体腰间摸出一枚腰牌。他把腰牌递给季玦。季玦抬眼一看,发现那腰牌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陆字。六?钱二郎摸着鼻子。季玦顿了顿,道: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吧,也算行了好事,送他一程。钱二郎不置可否。要让他就这么躺在官道上钱二郎只好蹲身,把人扛在背上,又拖进路边密林里,挖了坑,再填了几把土。又万幸此次出行未带驿站夫役,天色微暗,官道无人。二人这才重新启程。所幸这进京路上,只有这一次出乎意料。在初雪终于落下时,季玦已沿着官道走了月余。随着沿途州府逐渐张灯结彩,才意识到年关将至。钱二郎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喜庆。他把马车停在大江边,给季玦塞了个暖炉,盖上毯子,自己跑到江边凿冰,硬生生捞了条鱼来。沙地上很快搭上了架子,烤鱼的香气传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了我娘,也没过好年。钱二郎叹气。季玦坐在马车中,依旧觉得寒意直入骨头缝里,他给自己加了层衣物,疑惑道:过年?钱二郎突然想起季玦失怙失恃的可怜身世,便默默闭了嘴。我倒是过过一个好年的。季玦补充道。钱二郎对季玦也算是知根知底,哪能不知道季玦是什么情况――就算过年,季玦也面对的是冰锅冷灶。他能过个什么好年?他只当季玦用这句话聊以自'慰,自欺欺人,便止了话头,也不戳破,自觉良善。二人一个在车内捧心咳血,一个在车外无所事事,也算是和谐。直到江对面出现数十个小黑点。大江不单是横贯了整个青州,更是横贯了整片王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甚至郑氏大家有云,江朝之江,不为江姓之江,而为恩惠万物之江,泽被苍生之江,是为大江之江。虽然大江涨潮之时,两岸相对不辨牛马,但如今冬日枯水,钱二郎能推断出,对面亦有行路之人。他目力极好,手搭凉棚眺望,便见江南岸处,行着数十人的车队。嚯,这排场。他嘟囔了一句,吃他的鱼去了。吃到一半,才想起季玦正与他同行。现在马车里没什么动静,多半是人乏了。他心虚地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防止冷风灌进去伤了这病秧子,看见人倒在软垫上没有断气,便又放下车帘。他又去江里捉了一条鱼,被飘着冰凌的冷水冻得一个哆嗦。都是被那车队迷了眼,忘了正主了。他给火堆扔了几枝之前存下来的枯枝。瞧我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懊恼道。京城的年味来得比其他各处更早。江瑗看着身边服侍的丫鬟金银拿着剪子坐在屋檐下,边看雪边剪窗花。许是雪枝上跳跃的雀儿太好看,她一时入了神。江瑗站在她身后,提醒道:金银,你剪错了一处。金银听到了江瑗的话,但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搭理五皇子殿下。她是先皇后赐下的丫鬟,总归有几分体面,殿下也不会计较。至于剪错了一处?殿下金尊玉贵,文采武功会得,窗花却是免了。江瑗果真不恼,他就站在旁边,继续看金银剪窗花。这是一项很有趣的活动。金银看江瑗不走,也不太好意思再盯着雪中的雀儿瞧,又不能盯着江瑗那张昳丽端庄的脸瞧,只好盯着手中的红纸,三下五除二地剪着。剪完了?江瑗笑问。回殿下,妾剪完了。金银说着,把手中的窗花展开。然后她对着那窗花,瞪大了眼睛。窗花精致繁复,只是中间错了一处,虽然那一剪并不显眼。殿下,您怎知金银迷惑道。江瑗笑道:我学过几天,剪过几张。这句话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更让金银憋了一肚子疑问。她打小跟在殿下'身边,殿下从何处习得,又何时剪过?难不成殿下招了幕僚一类,屏退左右,就是为了学个剪窗花?金银自己把自己给逗笑了。一阵隐约的香味传来。金银愣了一瞬,笑道:哎呀,妾还给您炖了汤呢,差点忘了!她又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跑了。江瑗走出屋檐下的阴影,感受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肩头。他确实是剪过窗花的,就在和鬼医同住云山的那一年。那年他甚至没有回宫参加国宴,而是和鬼医一起围炉夜话。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云山的烧酒很好喝。他和鬼医坐在一起剪窗花。他们折腾了几天不得要领,剪得迟了,剪完后已是除夕夜。他还平生第一次自己和了糨糊,把窗花黏在窗棂上。然后他们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江瑗还记得,那饺子好像是什么野菜馅的,他叫不出来那种菜的名字,只知道那菜很耐寒,让他在冰天雪地中体验了一把采薇的感觉。他们吃完饺子,去木门外放了一串鞭炮,两个人互相捂着对方的耳朵。这其实是并不热闹的,偌大的云山,也只是有他们两个而已。他们放完鞭炮,就坐在炉边守岁。第二天炉灰已凉,两个人生生被冻醒。门外拥红堆雪,雪地上大红的爆竹碎片很是艳丽。那是江瑗过得最简陋的一个新年。那也是江瑗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新年。第4章离除夕夜还有十八天,而季玦和钱二郎还在荒郊野岭中赶路。壁立千仞,官道难通。山路狭窄曲折,鸟道羊肠,马车便不得用了。季玦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大大拖累了他们的赶路时间。钱二郎一只手拎着箱笼行李,另一只手拿着舆图。他步履轻松,仿佛他们二人的家当轻飘飘如一片羽毛。公子,您不行啊。钱二郎调笑道。四下无人,他的语气就带了几分戏谑。季玦不理他。钱二郎自觉无趣,觉得季玦这人就像大江里的冰坨子,没什么意思。羊肠何崔嵬,俯视见大江。大寒一过,大江已冰冻三尺。钱二郎看了看舆图,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平原,我们的路就好走了。要到凤州了?季玦问。我们走了将近两个月,也该到凤州了。今日我们刚好能宿在凤州地界外等我们下山,城门就关了。季玦点点头,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您也不容易,这身板儿,也不知撑不撑的住,要我说,您留在青州多好,苦是苦了点,但清净啊。京城虽好,尘网泥沼,说不准就丢了命,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我看你倒是挺想往京城去。季玦道。您以为我自己想去啊,我做的了主么怨气挺大?季玦瞥他一眼。不敢不敢,我也就嘴上说说。钱二郎笑着。金乌西坠,二人正好下山,半边天的火红云霭,燃烧着压下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暮鼓声。关城门了。钱二郎叹道。我二人在此处歇息。季玦指了舆图一处。山神庙?钱二郎拎着包袱,走吧。山神庙不算特别破败,只是隐隐落了薄薄一层灰,想来是近来城中人无暇洒扫。钱二郎先拜了一拜,然后起身收拾铺盖。季玦去扫各处的灰,于空旷处生了一堆火。安歇吧。钱二郎道。话音刚落,二人就听到庙外的脚步声。六个人季玦二人对视一眼。闻声抬头,就见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人拿着一面乌旗进来,扭头道:公子请。钱二郎定睛一看,只见乌旗上书礼部会试四个大字,便知季玦这是遇上了同年。山神庙门户大开,冷风全部灌进来,刚升起的火堆倏忽而灭。钱二郎与季玦换了位置挡风,又给季玦加了毯子,还是听到一声咳嗽。钱二郎皱了皱眉,点燃了火折子。那位奉旨会试的仁兄也终于进来了,锦衣高冠,冠上一颗硕大的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大冷天的,他竟然还拿了一把折扇。他转头觑了一眼钱二郎,略显刻意地摇了摇扇子。这下钱二郎看清了,紫檀木的扇骨。钱二郎把这举子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发现人家穿着蜀锦,戴着南珠,配着白玉,蹬着鞋帮镶金的靴子,这才看到人家的脸。五官勉强齐整,相貌也就平平。待钱二郎看完了,剩下的那四个人才抱着各种行李进来。钱二郎环视一圈,下了判断。得,一个少爷,一个仆役,两个保镖,一个婢女,还有一个拿着锅碗瓢盆等物什,观其双手,像个厨子。那婢女长得可真好看,钱二郎想。钱二郎又给季玦裹了层毯子。那位公子见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外人,便微微点头以示揖礼,矜傲道:江北举子王怡进京赶考,不知二位是?钱二郎不说话。季玦本来已经困顿,此刻见写王怡态度轻傲,也只略略点头示意,道:江北举子季玦。王怡这才注意到,季玦才是二人之间主事之人,又惊讶他也是进京赶考而来。他看着季玦的脸,笑道:原来竟是同年在此,不才眼拙,季公子年方几何?年逾舞勺,刚至舞象。王怡神情有了微妙变化,然后勉强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足下堪堪十五,可谓是少年英才啊。他虽想强装正常,但话里的阴阳怪气还是溢了出来。还未会试,王公子何故说这些话,还请慎言,我家公子要休息了。钱二郎道。岂料那王公子神情又是一变,倨傲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你公子说话,你插什么嘴?钱二郎一噎,给了王怡一个眼刀子,又给了季玦一个眼刀子。季玦白着小脸,抱歉地朝钱二郎笑笑。庙里本来的火堆被北风扑灭,季玦不理这一行莫名其妙的人,拿了烛台去偏殿柴房里寻柴薪,以防后半夜无柴可用。钱二郎自言自语道:庙中失修,不知什么东西给馊了,有股子酸味。那个拿着乌旗的仆役与美貌婢女对视一眼,悄声道:我家公子乡试,可是取中了第四名呢。这个悄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钱二郎又笑开了,两只眼睛弯弯,看起来很是喜庆。他大爷似的坐在褥子上,自言自语嘟囔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去岁八月第一次参考,拿了个不值钱的解元回来。
这自言自语也让所有人听见了。钱二郎见他们一来把火堆弄灭,二来让季玦受风,三来又眼高于顶酸人,本就憋着火气,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道:这么有才又俊俏的小郎君可不多见呢诶,总有不长眼的在人家面前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啊这么穷酸鬼的小郎君也不多见呢。季玦刚抱着柴进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季玦看了看自己的青衣袖口,又看了看王怡满身绮绣,看了看自己旁边的钱二郎,又看了看王怡身边的红巾翠袖、温玉软香,在心里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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