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融书院位于泥融山的半山腰。泥融山不高,不过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不过山路么,趁着天亮之前下山总归比天黑之后要好走一些。唐小棠嘴里大声说着今晚很可能又要留到很晚,让青鸾你快回去,眼睛却拼命在向青鸾求助眨眼,疯狂暗示。快,快说今日府中有事,要他先回啊啊啊啊!那样他就可以跟夫子告假,不用留下了啊啊啊!青鸾下意识地看向屋里的萧吟。察觉到青鸾的眼神,萧吟转过头,笑容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青鸾本来就不擅长撒谎,尤其是萧夫子待人这般客气,从不拿文人的架子,她就更撒不出谎来了。俏脸一红,青鸾头一低,那奴婢先回去了。末了,不忘小声地叮嘱一句,公子您莫要辜负了夫子对您的殷殷期盼。唐小棠傻眼了。期盼,就他一个回回上课睡觉被夫子逮到,几乎日日被留堂的人,夫子对他能有什么期盼啊?!唐小棠就这么出神发愣的功夫,青鸾已经转身走了。手还扒拉着门框的唐小棠:!!!青鸾,你快回来啊啊啊!
萧吟手里捧着书,走了过来,今日我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你哪一句不明白?唐小棠松开门框,转过身,仰头瞧着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夫子。嗯,如果他告诉夫子,除了这两日教授的内容他都不甚明白,夫子会不会将他逐出书院?唐时茂下了堂,回到后院,便从贴身小厮惊蛰口中听说了今日又是青鸾一人先从泥融书院回来,唐小棠又被夫子留堂一事。唐时茂眉头微皱。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先前,他以为棠儿从未上过学堂,故而一时跟不上课业。如何一个月下来,几乎日日都要留堂?唐时茂命惊蛰将青鸾找来,去书房见他。惊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青芜院的方向。书房里,唐时茂的手中握着一支沾有墨汁的狼亳,桌上摊着一张浅色的泥金谢公笺,边上有一封已经启过封口的信件。唐时茂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浅色的的信笺上沾了点点墨点,便犹如侍女的面上被抹花了脸,尤为碍眼。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唐时茂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到了边上的纸篓里。青鸾跟着惊蛰来到书房,撞见的便是这么发暗火的一幕。青鸾将脚步声越发地放轻。老爷。唐时茂待唐小棠这个嫡子分外严厉,待下人却是一贯温和。并未将心中的那股暗火对着两名下人发泄,唐时茂搁下手中的笔,开口的语气虽然称不上有多温和,却也并不未蕴着火气,棠儿今日又是因为何事被夫子留堂?青鸾在来之前,便已经向惊蛰打听了老爷为何传唤她的原因,故而在来的路上便已准备好了说辞。回老爷的话,据萧夫子说,尽管公子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但较之其他学子,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故而特意将公子留下,想要给公子补一补落下的课业。唐时茂将信将疑,你说棠儿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是的,老爷。近日公子日日书本不离手,便是梦中都在念念有词,什么夫唯不争,故,故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唐时茂替青鸾将没能说出的句子给补全。青鸾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一句!唐时茂面色稍缓。青鸾没上过学堂,倘若不是棠儿近日当真在房内颇为用功,青鸾自是胡诌不出这一句来。唐时茂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成功瞒过老爷,青鸾忙暗自松一口气。近日公子是日日书本不离手来的,不过每次只要一捧着书,坐下没多久,公子便要打瞌睡。梦中念念有词也不假,不过全是什么夫子,我错了。夫子,可不可以少抄一页夫子,我手腕疼也是萧夫子脾气好,但凡换一个夫子,公子可能就不是日日留堂,而是要被逐出书院了。就是那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什么的,青鸾是在坐在书院石阶上刺绣,耳畔能经常听见学子们在念这一段。听得多了,也便多少有些会了。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了。呼等等已然走到门口,刚舒一口气的青鸾又猛地提了口气。莫不是老爷识穿了她方才撒的谎?青鸾尽可能自然地转过身,以免叫老爷瞧出端倪来。唐时茂从书桌后头走出,对青鸾吩咐道,棠儿伤势至今尚未痊愈,太过用功,难免伤身。若是公子有时候温书晚了,你去厨房炖点补品给公子补补身子。是。青鸾欲言又止。怎么?青鸾小声地道,我们青芜院已经许久未曾配发过滋补品了。唐时茂骤然提高了音量,你说什么?!青鸾眼露慌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失言,还请老爷责罚。便是边上的惊蛰亦被唐时茂陡然吓了一跳。唐时茂面色凝重,你先起来。青鸾求助地看了眼边上的惊蛰,但见后者小弧度地点了点头,这才鼓起勇气,从地上站起。惊蛰,你去泡壶茶过来。是,老爷。支走惊蛰,唐时茂亲自去将门给关上。他转身,双手负在身后,老夫问你,你说你们青芜院已许久未曾分配到滋补品了是何意?夫人每个月未曾按例给你们青芜院拨发滋品么?发的。唐时茂面色一冷,既是发的,那你方才为何不等唐时茂诘问,青鸾便又再次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语速较为快速地禀告道,夫人每个月都会将我叫去,命厨房送来食材以及滋补品等。但是当我回到青芜院,夫人便会命清莲将,将一些好的食材还有滋补品给拿走,将一些次的,坏了的滋补品送来。奴婢自是,自是不敢给公子食用。故而每次只能等公子的月钱发放了之后再出府采买。不过,公子每个月的月钱有限,除去日常开销,所剩实在不多。奴婢的月钱又不够故而,故而小公子已许久未曾进补过。青鸾不过一个婢女,又如何能够但付得起那些昂贵的滋补品?先前,唐时茂就曾疑惑过,何以棠儿养伤的这段时间消瘦得厉害。他自是没有怀疑到杜氏的头上去,更不知杜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还以为是唐小棠伤势未愈,故而才怎么进补都没能胖起来。未曾想,杜氏竟背着他做出苛待嫡子之事!对于青鸾所说之事,唐时茂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只是,身为知府,长期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决不能轻信一人的片面之词,唐时茂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青鸾,青鸾,你保证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老爷明鉴,奴婢不敢撒谎!说罢,重重地磕了个头。唐时茂面色沉沉,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彻查清楚。你也莫要对外去乱嚼舌根,知道了吗?奴婢不敢。起来吧。老爷,奴婢,奴婢还有事情要禀!这些年,唐时茂一直忙于共事,如何能知晓这些内宅之事?昔日,他只见杜氏对自己如何温柔解意,待棠儿视如己出,只当杜氏是个温良恭顺的性子。哪曾想对方背地里竟做出这等苛待嫡子之事?青鸾这一番话,已对他造成巨大的冲击,心中更是烦闷不堪。故而,当听闻青鸾还有事情要禀报时,唐时茂便有些不大耐烦,语气也不由地转为严厉,怎么?你还想说些什么?青鸾一时被老爷冷厉的表情表情给吓住。但是,许多话她已在心里头藏了许久。以往老爷每次来看少爷,大都是在杜氏的陪同之下。便是鲜少的几次独自一人前来,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府中都是杜氏眼线,青鸾自然不敢冒然去找老爷。这还是这么多年来,老爷第一次主动找她关心少爷的情况,眼下又没有旁人在。青鸾知道,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这次,下次她再想寻得类似的机会,怕是难了。故而青鸾鼓足勇气,一鼓作气,将这些年来杜氏明里暗里整治、刁难唐小棠的手段,一股脑地给说出了出来。包括唐小棠受伤期间以来,杜氏同清莲故意当着唐小棠面前提及当时外头酒肆之间流甚广的所谓前朝趣闻轶事一事,存心气人。包括端午那日,命人送来悉数泡了雨水的食盒。这些事,在青鸾心底已压了许久。如今,终于有机会替小公子备诉委屈。老爷,奴婢愿以家人的性命赌咒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参假!青鸾红着眼睛,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唐时茂从一开始的错愕,愤怒,到最后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状的悲凉。唐时茂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妻子温良,长子贤孝,虽说小儿子让人不省心了些,到底未曾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日子也过得算是富足安稳。却原来,自己竟一直活在巨大的谎言当中么?!不仅如此,还连累棠儿受尽委屈?如此,待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棠儿的生身母亲?一时间,唐时茂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他声音微沙哑地道,我知道了。又从腰间取下荷包,从中取出一锭银子,这里约莫是十两银子左右,你且拿去,给棠儿买滋补品。青鸾彤红着眼睛,双手捧过,谢老爷。小心些,莫要让夫人知道了。青鸾用力地点头,是,老爷。唐时茂微抬了下手,示意青鸾可以告退了。青鸾叩头,起身,福身退下。惊蛰一直等到青鸾开门而出,这才端着茶壶进来。书桌后头,唐时茂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长时间地出神。惊蛰未敢出声打扰,将茶壶放在书桌后,便无声出去了。临走前,惊蛰无意间瞥见老爷手中信封上兴远侯府几个字。书房的门再次被轻声关上。月初东方,蛙鸣声声。唐时茂就那样坐在梨花木椅上,手中握着书信,一动未动。许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唐时茂重新拿了一张浅色泥金谢公笺出来,拿起被搁在笔架上的笔,沾上墨汁,提笔回信。青鸾被唐时茂叫去书房单独问话一事,不久,便传至杜氏耳里。听说今日又是青鸾一人回来的。老爷一回府,便命惊蛰去将青鸾叫了去。这些年来,老爷可从未主动传唤过青鸾,定然是小公子自入书院以来,一连数日被留堂引起了老爷的不满,故而特意在小公子尚未回府的时候将青鸾叫去了解情况呢。想当初,大公子甫一入学,可是得到夫子,教谕等一众的夸赞。更是头一回参加科考便一举考中秀才,为老爷,为夫人添光。小公子同大公子比起来,更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下!房间里,赵妈一面给杜氏捏着肩,一面将自己刚探听得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告知给杜氏知晓。自清莲失手将热茶泼洒在杜氏身上,间接导致杜氏在千叶寺僧舍当中出了那么大的丑之后,杜氏便将清莲罚去了厨房,重新将养娘赵妈妈从乡下给接了回来。那日,自回到家中,赵妈当晚便细细将前一日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其中有猫腻。她活了几十岁,先前何曾见过鬼来的?那般巧,在小公子的院子里便见了鬼?自从跟着杜氏进入知府府以来,衣食用度从未短缺过,还时不时拿银两回家,村里人待她客客气气不说,便是儿子,媳妇,丈夫,甚至包括公婆在内,无不对她言听计从。此番被杜氏发自回乡下,家里人都以为杜氏要将她辞退,再不会接她回去的了,故而不仅平日里对她素来客气的公婆开始对她颐指气使,便是她一向乖顺的两个儿媳竟也对她不客气起来。而在她眼里一贯孝顺的两个儿子,更是对两个儿媳给她吃残羹冷炙不管不问!可以说,在赵妈被杜氏打发回乡下的这段时间,赵妈是尝尽了人情冷暖。故而此番重新被杜氏接回,自是愈发上赶着表现,费尽心思地讨杜氏欢欣。前段时间,一贯顽劣闯祸的小公子忽然主动提出要去书院念书。难得小儿子愿意发奋,唐时茂自是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安排好了书院。已经习惯了日日要给总是闯祸的继子擦屁股的杜氏却陡然警惕了起来。杜氏永远没有办法忘记,曾经的那个幼时的唐小棠有多聪颖。那种聪颖,即便是身为君儿的娘亲,她亦不得不承认,那种灵气是她在君儿的身上从未看到过的。尽管越是长大,那孩子越是顽劣骄纵,也再没有表现出像小时候那样,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天赋,逐渐沦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纨绔。可唐小棠幼时表现出的天赋仍令杜氏十分忌惮。唐小棠的嫡子身份,始终是杜氏心中的一根刺。这些年来,她表面上唐小棠百般纵容,对不期分外严厉,是因为她心里清楚,只有不期足够优秀,老爷才有可能放弃唐小棠这个嫡子,重视起不期这个嫡子来。她的计划成功了。老爷的确是对唐小棠越来越不满,对不期却是越发满意。提起知府家的大公子,人人交口称赞,倒是知府家嫡出的小公子,反倒成了整个府中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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