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鹿赤忽然就摔了筷子,气冲冲地跑到冰箱前,抱出一大堆冰淇淋,然后又气冲冲地跑出来,一把塞进她怀里。
他大声说:“妹儿,你吃!都给你吃!你别怕!我爸给我留了很多钱,以后小婶不让你吃饭,我给你买,以后别人要是欺负你,你跟哥说!哥保护你!”
小小的鹿绿抱着一堆冰淇淋,茫然地望着他,而后张张嘴。
沉默了半天,她眨眨眼睛,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但是后来,她就开始喊他哥哥了。
开始把自己的一堆小弟介绍给他,闯祸时替他打掩护,使计捉弄隔壁家欺负他的小胖,在他四处疯玩的时候帮他把暑假作业抄好,因为绘画老师说了他一句“没天赋没教养没本事”,就背着画板回家,再也不肯去老师家里学画画。
她是世界上最难搞最无法无天的妹妹,也是世界上最真诚最忠实的妹妹。
她说哥哥,我可以把我的零花钱都给你,只要爸爸妈妈不高兴的时候,你保护我一下。
她说哥哥,也不用很久,只要上了大学,我就可以一个人自力更生啦。
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
为了自己的梦想,自私地收拾包裹离开家门,把年幼的小妹妹丢在冰冷冷的家里,彻底变得孤立无援,无依无靠。
他甚至给不起一分粮草,留不下一只护身符,只能在远处隔岸观火,任她自生自灭。
送自己离开的那一天,鹿绿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给出一句指责。
但鹿赤知道,他妹妹非常非常难过,非常非常失望。
他摁灭了她心中对亲人的最后一丝期盼和乞怜。
他无比自私,无比残忍。
实际上,在鹿赤离家出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鹿绿是不跟他说话的。
要不是后来小婶脑袋秀逗似的用女儿去弄个什么豪门联姻,他跑回家据理力争,又求着裴哥出手帮忙,让男方家里取消这个念头,鹿赤估计他妹儿这辈子都不想和他恢复邦交了。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
鹿绿同学,从来都是一个只会在别人身上薅羊毛而不愿意被人占一丝便宜的人。
既然恢复了邦交,以前吃的亏,就不可能不报复回来。
不然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朋友呢?
——这是鹿绿一贯的人生准则。
所以,在她发现他哥哥的领导只手遮天,可以压在她哥的头上作威作福时,她绝对,肯定,百分之百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狐假虎威一番。
至于他领导裴措究竟会不会被这只小狐狸蛊惑,甘愿当她手里的枪——这件事,鹿赤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裴哥再清心寡欲再冷酷无情,也敌不过他妹子的妖言惑众和阿谀奉承。
不说别的,光从今天一下午的相处模式来看,就足够鹿赤少年长吁短叹闭目惆怅好一阵子了。
首先,裴哥把自己价值五位数的椅子,三言两语就送给了他妹子。
然后,他就看着他妹子舒适地盘腿坐在那张龙椅上,怀里抱着包牛肉干,一边拿着压感笔写写画画,一边悠然自得地啃着牛肉干。
哦,对了,她怀里的那包牛肉干,也是他裴哥给她的。
之前,小姑娘把椅子往自己位置上拖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扭回头,说:“老板,我觉得你的牛肉干真好吃哦。”
“你喜欢就拿走。”
“不好吧?”
鹿绿眨眨眼睛,“这个牛肉干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呢。”
裴措正在叉电脑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网页全部叉掉,头也没抬:“你拿走吧,再不吃也要过期了。”
“全部给我吗?”
“嗯哼。”
“谢谢您呀。”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不过我刚才看了一下,那个芒果干好像也快要过期的样子呢。”
“嗯。”
男人把地上的两箱零食划过去,语调懒洋洋的:“全拿走吧。”
旁观者鹿赤:“......”
这两箱零食是曾经某个来面试的漂亮女孩子买的。
那漂亮女孩子是裴措的同系师妹,因为“瞻仰裴师兄的光辉而非常希望能够在师兄的工作室工作”,被宣布面试失败后还眼泪汪汪地拉着人事的手,说:“那这些东西您能帮我给裴师兄吗?他工作这么辛苦,我怕他忘了吃饭,所以买了一点零食给他补补身体,求您了。”
人事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被一个漂亮姑娘这么拉着手苦苦哀求,虽然话里的内容有点扎心,但还是情不自禁当了中间的快递员,把两箱满满当当的零食送到了他老板手里。
只可惜他老板是个不懂风情也不重口腹之欲的资本家道士,两大箱零食别说吃了,连拆都没拆。
箱子里放的情书,都还是鹿赤发现的。
但裴措嫌弃鹿赤咯嘣咯嘣咬蚕豆的声音太吵,吃了两天后,就不让鹿赤再碰了。
一大堆零食放到快过期,也没人去动一下。
结果现在,他三言两语就全送给了另外一个妹子。
鹿赤真是觉得心寒啊心寒。
“嗒。嗒。嗒。”
桌板忽然被敲了三下。
心寒的鹿赤一抬头,就对上了裴措眯起的眼睛。
男生手指微曲,指关节抵着桌面,嗓音平平淡淡,措辞简简单单,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痛彻心扉:“预算。”
“啊?”
“预算什么时候给我?”
“......thedayaftertomorrow?”
裴措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tomorrow?”
裴措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ojbk,老子晓得了。”
鹿赤颓然又愤怒,“老子今天晚上加班搞,行了吧?”
“行。”
男生转回头去,继续敲键盘建模,神情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个压迫剥削下属的恶毒资本家并不是他。
就在鹿赤鞠躬尽瘁做下个月的预算的时候,裴措又无意间瞥了眼身旁抱着平板画画的小姑娘,忽然想到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U盘,递给她。
鹿绿从平板里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眼前的U盘:“啊?”
“这是我们现在在做的内容,目前能整理出来的所有资料都在里面,你这两天先看着,有什么想法和建议,都可以直接跟我沟通。有什么额外需要的资料,也可以跟我提。”
U盘里面文件很多,但好在分类做的十分有条理,鹿绿一个个点进去,分镜脚本,人物设计,视频资料,工作日程安排......什么都有,应有尽有。
把这些文件全部看完理顺之后,估计她对他们现在正在做的动漫也就能有一个比较详细的了解了。
鹿绿首先点开的是视频成片的文件。
因为还没有到最后的制作阶段,几十个视频都是一段一段的,连不起来,而且大多数都还没有配音和字幕,整个看下来模模糊糊,云里雾里,还有点儿粗糙。
但鹿绿的好奇心和兴趣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了。
她点开原画文件夹,又点开人物设计图,一张张看过去,最后才打开分镜脚本。
其实这个动漫的故事主线并不算复杂。
就是一个少年带着自己的坐骑四处冒险,拥有了许多奇幻的经历,最终拯救了天下苍生的故事。
幻想。热血。灿烂。
从粗糙的视频片段和无数张原画里,可以窥见这部动漫令人惊艳的色彩。
鹿绿抬起头,眼眸亮晶晶的,瞅着身旁的裴措。
男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却没回头,嗓音懒懒散散:“有什么要问的?”
“有很多要问的,但我就这么粗粗看下来,我觉得有一段情节不是很对。”
“哪一段?”
“就是大只在向日葵地里发现误闯的猪妖,要把它打出去那一段。”
鹿绿拧拧眉,“他第一反应怎么可能是把猪妖打出去呢?那个时候他又不知道这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从小见过会说话的物种就是二木,那他在向日葵里看见猪妖,在猪妖没有表现出敌意的情况下,他肯定是很好奇,最多也就是把它绑起来,怎么会直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猪妖呢,对不对?”
裴措挑了挑眉。
“而且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把猪妖塑造成一个纯粹的坏蛋,你看猪妖的形象其实还是蛮可爱的,既然设计形象的时候弄了一个反差萌,为什么不能在台词里也反应出这一点?你想一想,如果最开始男主角没有发现猪妖的恶意,然后带着它上路,那这样后面被伤的情节不是更合理了吗?”
小姑娘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文件夹:“我刚才翻了一下,发现这段情节好像还没有视频的成品,我不知道是没有放进来还是没有开始制作,如果还没开始拍的话,那能不能把分镜脚本改一下?”
只有三个人的客厅办公区沉默了一下。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鹿赤做预算算数字时的敲键盘声。
“可以。”
裴措终于点下了他那尊贵的头颅,唇畔竟然还难得地出现了几分笑意,“这个片段还没开始正式拍,你想改脚本完全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只要能和后面的情节接上就没问题,改完之后给我看一眼。还有别的吗?”
“还有......”
耳旁不断传来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只要鹿赤扭过头,就能看见让他非常惆怅的一幕:
他的小妹妹,对着电脑屏幕指点江山,软糯的小奶音里全是豪情万丈和慷慨激昂。
一副事业女强人的模样。
而他的合作伙伴,他的老板上司,他的表舅长辈,裴措,此刻正侧身垂眸,听小姑娘叨叨絮絮地发表她的见解。
神情很专注,左手搭着下颚,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鹿赤知道,这是他认真了的表现。
而且每每鹿绿问他“是不是”、“对不对”、“行不行”、“你怎么想”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开口给出回应。
虽然当事人鹿绿觉得,这回应非常的简洁冷酷,但听在鹿赤耳朵里,他裴哥的态度简直称的上是和颜悦色。
这凭什么?
凭什么对他这个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兄弟的态度就是:
“方案。”
而对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漂亮可爱的妹纸,就是:
“嗯。”“对,没错。”“可以,你的想法很不错。”
凭什么?
究竟凭什么!
郁闷又惆怅的鹿赤完全不知道,对于带惯了差生的裴措来说,忽然接收到一个灵根聪慧的学霸,是一件多么稀罕且让人欢喜的事情。
足够让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也足够让不苟言笑的少女男神给予在往日极为吝啬的肯定和笑意。
有句话说的好:不是他妹多叼,全靠同行衬托的好。
鹿绿能有称王称霸的今日,多亏了往日蠢笨如牛的她哥鹿赤。
第12章
在这样睦邻友好,和谐互助的氛围下,鹿赤实在听不下去旁边的高深对话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副耳机,帽子兜头,摆出一副闭目塞听的模样。
好在他们公司的业务确实繁杂,一项一项琐碎的不得了,他做个预算,电脑上起码同时开了八个表格。
等他好不容易缕出一个大概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
鹿赤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
他往旁边一瞧,果然,高深莫测的首脑会谈已经结束,他裴哥叼着一块巧克力噼里啪啦敲键盘,像一个从不卡壳的代码输入机器,而他小妹儿则盘腿坐在椅子上,抱着本速写本写写画画。
虽然板绘容错率高,修改和调色都非常方便,现在搞漫画动漫的,大多数都用的数位板。
但鹿绿这么多年画画学下来,启蒙老师又是国画大师,对手绘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偏爱感,哪怕最后成图肯定需要用到数绘效果的,她也习惯用纸笔打草图。
有时候画短篇漫画,她连分镜草图都是在素描本上弄的。
鹿赤踱步过去,站在她身后看了两眼,发现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描一只他从未见过的仓鼠形象,忍不住开口:“你这画的是啥?”
“闭嘴。”
当事人还没回答,旁边的裴措直接开口打断他,眸光淡淡,“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别打扰她画画。”
鹿赤:“......”
小姑娘抱着素描本转回头来,对他挤眉弄眼,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挑衅笑。
鹿赤深吸一口气,干脆眼不见为净,走到门口去开了灯。
原本昏暗的客厅立马亮堂起来。
一边掏出手机,叨叨絮絮:“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把书包收拾好,我送你回家,对了,我的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别跟叔叔婶婶说啊,当然如果他们非逼你的话,你也别硬抗,老老实实交代了,我来应付......”
他说了半天,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鹿赤少年回过头,扬扬眉毛:“愣着干嘛,快收拾东西啊。”
鹿绿不动也不看他,一本正经:“我今天加班,在公司过夜。”
......
“加个屁班,你他妈连工作都没排好加什么班!麻利点快收拾书包,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然到时候被叔叔婶婶发现了挨骂的可是你自己啊。”
小姑娘垂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素描本,神情固执,一言不发。
半点要收拾东西从椅子上起来的迹象都没有。
“嘿你这混账孩子......裴措,你是老板你说,她今天晚上有没有需要加班的工作?”
裴措敲着键盘,头也没抬:“让她留着吧。”
“你疯了?不是,她留这她睡哪儿啊,她一个小姑娘娇生惯养的,你问问她,让她睡沙发她愿意吗?”
“愿意。”
男生懒洋洋地往后一靠,闭目休憩,“我刚才就问过了,她说可以睡沙发。”
鹿赤瞠目结舌:“你你你你刚才问过了是什么意思?你们刚才究竟避着我聊了什么龌龊的话题?裴措,我妹儿她可还未成年啊!”
裴措懒得理他。
“哐哐哐哐撞大墙.......”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义愤填膺。
这么沙雕的音乐,一听就知道是鹿绿的风格。
然而手机的主人面无表情地画着草图,任凭那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老半天,直到她哥鹿赤终于听不下去了,捡起手机一看:
鹿乐山。
他小叔。
也就是鹿绿她爹。
他叹口气,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塞到小姑娘手里:“别闹脾气了,不然受委屈的还是自己。”
鹿绿依旧没抬头,攥紧被塞进手里的手机,一言不发。
耳旁大概静了三秒,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接,反应了片刻才愤怒吼道:“鹿绿!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别忘了是谁供你吃供你穿,家里养了你十几年,让你去吃顿饭你跟我闹离家出走?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回来!”